记忆里的夏天

2023-11-30 11:52:04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邓强

今年的白昼似乎比往年更长,而夏天来得稍晚。

我推开窗户,盛夏的火热扑面而来,于是好多好多的夏天的记忆也蜂拥而至。

那时我被寄养在舅舅家,由外婆照料。对夏天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合江城了。三岁之前的记忆里,依稀有个叫先市的小镇,或许我也曾在那里经历过夏天,但我全无记忆,像是那里只有寒冬。

舅舅的孩子小我半岁,我们一起在合江城度过了很多很多个夏天。

她叫满满,我写到这里时有一瞬间的恍惚,因为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叫过她了。

我和满满一岁多的时候,随舅舅搬到了合江县党政楼旁边的住房,据说是低价从别人手里买入的,我和满满一直想不通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因为党政楼前有好大一片种满瓜果蔬菜的土地,不过好像为这事儿高兴的只有我们两个,那天舅舅在楼下院子前沉思良久,那样的表情至少在我人生的前十年中从来没有读懂过。

夏天的合江城总有让人无法忍受的热,天地之间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所有人一起沸腾。那时候老式的空调制冷效果并不理想,一家人对门的开关都严防死守,精确计算每次开关门的时间,只为了让冷气在房内多停留一会儿。除此之外,舅舅会在屋子里洒水,水蒸发会降温,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物理知识。为了解暑,舅妈和外婆会做一些绿豆汤、凉拌番茄、凉糕。那时候她们不准我们在外面买东西,因为自己做能节省很多钱。

但是我们不听话,每次趁着她们午睡,悄悄趴在窗户前等待。那时候总有小贩沿着街道在居民楼下吆喝叫卖,然后就会有小孩拿着皱皱的一块钱或是几毛钱下去买,当然也有拿着硬币的,趴在窗前的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乖乖睡午觉的我们被抓住过多次后,也慢慢学聪明了。再也不两个人一起偷偷下楼了,会留一个人在家里躺在外婆身边继续睡觉,这样外婆偶尔醒来查看,也不会那么快发现少一个人。

出去采购的人满载归来,就会在床边的窗上比个手势,那时候窗户纸也是能省则省极其草率,相当透光,外面干个什么里面都一清二楚。房间和阳台也就一窗之隔,满满一回来,会穿过另一间屋子绕到阳台来叫我。我在房里静静等着,等着她那两根小辫子出现在画框一样的窗户里。小时候她还没窗框高,就只能跳一跳或伸伸她胖乎乎的小爪子。后来我们配合更加默契,她只需要抓着小辫子晃一晃,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拿到凉糕以后,战斗还没结束。燥热的夏天,蚊虫乱飞,阳光直爽。这时候平时百般嫌弃的那一排植物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堪堪提供一小片绿荫。我们在默契的沉默中赶紧吃完落荒而逃,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所以古人说熟能生巧,是有道理的。

散步也是我们夏天的活动之一。大人们莫名爱散步,尤其爱在河边散步。可能那样会让他们保留一点生活的诗意。

南方的城市大多有属于自己的河流,河水流过了千年时光,朝代兴衰,而河边的人来来去去,生老病死,河流因此成为一个个老去的石碑,证明一些岁月与光荣。

合江城也有一条河,一条贯穿全城的河,是合江人的过去与未来。

关于那条河的记忆其实并不清晰,我能清楚记得的是那些夏天的夜晚。广阔的河岸被商家建成一个游乐场,设施简陋但人潮不息。每到夏夜,似乎全城的人都汇聚起来,像是赴一场约。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在旋转秋千上叽叽喳喳,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小吃街慢慢悠悠地闲逛,远处餐馆里是推杯换盏酒意正酣,在夏风吹不到的阴凉处,是老人在下棋跳舞。地上灯火通明,天上点点星辰,这是合江的人间烟火。

那条长长的滨江路,我曾与满满走过无数次,从东到西。数不清的夏夜里,无边蔓延的夜色中,我和满满蹦蹦跳跳,舅舅舅妈和外婆边走边聊。起初我和满满要跑着才能追上他们的脚步,那时候舅舅也还年轻,总爱逗我们玩。他能想出各种各样的比赛,奖金往往只有一两块钱。刚开始我们常常为了那些绿色的票子累得气喘吁吁,后来慢慢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从那以后,我们不再执着于输赢,而是承诺一起分享奖金。所以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我们赢了。

再后来我们越走越快,渐渐不用奖金鼓励,不用奔跑,就能走在所有人前面。最后我们毫不费力就可以远远甩开他们,而他们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似是时光的倒叙。

我们用散落在夏夜的歌声,来抵御漫长路途上的无聊与疲惫,还有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诗,和一些记不清内容的秘密,都被某一年的落叶掩盖了。

后来我在岁月中频频回首,才惊觉那条河日复一日地流过,那条路却日复一日地缩短,最后成了一个休止符。好多个片段被尘封在回忆中,机缘巧合时才能想起。

六岁左右,我离开合江城,回到那个陌生的家。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舅舅家并不富裕,原来满满有一个长期在乡下的妹妹,原来我不会一直生活在合江城,原来我有自己的家。那是一个没有舅舅舅妈,没有外婆,没有满满,没有那条河的家,却是我本来的家。

走的那天,我和满满依依惜别。那时候我们对彼此而言,是唯一的朋友,是亲密的姐妹,是超越血缘的依靠。我们在楼前常常玩耍的院子里,顶着汹涌的烈日刨土,去往重庆的车在焦急地等待,而我们很认真的把石头埋进土里。人总是要借助一些东西,代替自己经历时光的折磨,以此证明一些情谊的永恒。

我想起舅舅从前总是喝得很醉,在酒意中抱怨自责,那是我第一次离一个人的灵魂那么近,第一次听见理想在生活里破碎的声音。可是我没有告诉他,那时候他在年幼的我和满满的心里,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因为他不仅将自己的孩子照顾得很好,还对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这个秘密我至今未曾告诉他,中国人总是如此,含蓄得羞于说爱,在乎的话到嘴边总要兜好几个圈。

从那以后的夏天有了久别重聚的意味。

我们在各自的城市尽力好好生活,接受新的知识,结交新的朋友,收藏新的秘密与想法,为了在七月重聚的每一分钟都有意义。

再往后的日子有些不忍提起,那几年我们频繁地吵架、和好,直至无话可说。我们用最尖硬的刺,不止一次地伤害毫无防备的对方。那时候我们各自有太多烦恼,却从来不曾理解过对方的处境。

后来的某一天,那些夏天的片段在老旧的照片里再一次被看见,记忆才得以重见天日,十年时光恍若隔桌而坐。我轻轻触碰那些日子,那是十年凝于指尖的近和近在咫尺的远。

翻看相册的时候,长我十岁的姐姐靠在窗边的藤椅上。偶然翻到她和哥哥的合照,都是十多岁的年龄,春风得意地站在肆意的树影下,背后是长长的破旧的古镇街道。那就是我没有任何记忆的小镇,此刻,它在别人记忆里重现,空气有一瞬的沉寂,落日余晖倾泻而下,在她将近一分钟的沉默中,她想起的应该是她和哥哥的夏天。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最近我又在舅舅家短住,遇见了从学校回来的周月。这时候我已经不叫她满满了。

晚上我回房间比较晚,尽管控制了动作幅度,却还是吵到了她,她不耐烦地隔着被子骂了一句,我赶紧躺好。周月的妹妹说得不错,她这几年是有点过于暴躁了,轻易惹不得。

又是夏天,我不由想到。于是我看向窗外,想起的是无数个和周月一起数星星叽叽喳喳的夜晚。然而紧闭的窗户和厚重的窗帘挡住了那年夏天的星星。

我想起那天阳光下忙碌的两个小孩子,扎着花花绿绿的辫子,低着头那么焦急地刨土。在夏天燥热的空气里,闹嚷的蝉鸣声不止,在家长的声声催促中,坚持要把一颗石头埋进土里。

把一颗石头埋进土里,是多么傻的一件事。

十年已到,我们却都已忘记了那颗石头,既已忘记,那么挖不挖又有什么关系?

而今你躺在我身边,我们相对无言,像是隔着一生的距离。

在无边的寂静里,我想起的是无数个夏天。

我突然明白,我怀念的是那个叫满满的小孩,是因为我一句想吃甘蔗就跑到阳台搬甘蔗给我然后晃晃悠悠摔了一跤的满满,是在我跟舅舅吵架吵不过哇哇哭泣的时候用纸巾胡乱给我乱抹一通的满满,是那个喜欢小动物脑子里装着一整个动物园的满满,是跟我抢零食还嫌我话多让我少说话的满满......

是谁杀死了你呢,是年幼任性的我,是脾气暴躁的舅舅,还是那个不肯从别人的错误里走出来的你?

第二天起床时,周月已经走了,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又或许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在那一年我去往重庆的车前。那是她哭得最惨的一次,而我站在那天的小路上,以为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我突然很难过,难过是因为我并不再难过,如果记忆不再被珍惜,那么有谁能证明它们真的发生过?

周月的妹妹和她当年一样热衷于给大家做吃的,早饭的时候我被逼着尝尝她熬的绿豆汤,我看着碗里绿油油一片豆子,想起党政楼住房前院子里每年夏天的一片绿色,我突然觉得那些夏天只是短暂途经了我的生命,而今终于,终于,又长久地消逝了。(电子科技大学成都学院 审计学 2021级3班   叶芮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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