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十万册耗资上百万 四川这位教授是收藏界的现代书生

2018-04-23 07:09:46来源:华西都市报编辑:邓强

龚明德

艾芜的《南国之夜》精装本,上海良友公司1935年3月出版。

龚明德家藏书多为中国现代文学典籍。 陶霞 摄

《南行记》多个时期的版本。

龚明德家藏书甚巨,只留下一人宽的“小径”以供通行。 陶霞 摄

论读书的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对于藏书十万册的川师大教授龚明德来说,读书又是另外一层境界:大门一关,便是深山。

所以,流沙河先生曾赠他一联:陪着斋中万卷,断了门外六场。

藏书 欲望是如何形成的?

用汗牛充栋、书盈四壁形容龚明德家中的藏书,都显得单调。

他的家,除了书,几乎无处插足。以至于邻居常笑言,太胖的人都不适合到龚家做客,免得被羸弱的书架卡住。

十万册藏书,大多没有积灰,因为经常翻看整理,有的书,焕发出油脂摩挲的新颜。

他的家,其实就是一座中国现代文学馆,鲁迅、巴金、丁玲、冰心、艾芜等文学大家的书籍,从民国初年到现在,各种印本收藏齐全。

1983年,龚明德从湖北襄阳一所大学调到四川文艺出版社,“到达成都时只有三麻袋书,顶多三四百册而已。”

定居成都后,他无意中捅破了书香的天空。

龚明德说,那时卖书的书店全是“国营”,统统称为新华书店,前缀地名或街道名,一律闭架售书,就是顾客站在柜台外,说出自己想买的书名,由营业员拿给顾客。惯例是,连拿三次,就必须买一本,否则就会遭白眼或者挨骂,通常营业员吼的是,“看书,到图书馆去,这里是卖书的地方!”

就此,他觉得看书与人格挂起钩来,想读书又不愿意看人家脸色,就只有买买买!

他买的第一本旧书,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梅益翻译,上世纪50年代印行的厚卷本。

这本书缘于少年情结,那时的保尔·柯察金之于他,大抵像今天的杨洋、赵丽颖之于00后。

拥有青春偶像,往往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我如今的生活做派,几乎全是受了保尔·柯察金的影响。”

那时,他的女儿还在读幼儿园,送女儿经常会经过宁夏街口一废品回收站,看见层层叠叠堆着满屋的旧书刊和废报纸,就问看守人卖不卖旧书。

看守人态度平淡,“你自己选吧。”

他随手拿了一卷两本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卷的封面被撕去了左角。“多少钱?”看守人掂了掂重量,“给三毛钱。”

尝到旧书的甜头,他又到国营新华书店古旧门市,花三块买回四卷本的《冯雪峰论文集》,花十块钱买回王瑶著三卷本《中国新闻学史稿》。

此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开始了专业藏书之路。

著名作家孙犁说:“买书的欲望,和他欲望一样,总是逐步升级,得陇望蜀。”

诗人殷夫的《孩儿塔》,是龚明德收藏的第一套书籍,近十个民国印本,花费了60元。这在1980年前是巨款,当时他的月工资才56元。

他最大的一批买书是在1990年前后,位于西南财大附近的某单位图书馆,整体转向,淘汰所有文学书籍。

得知消息时,书已被人买走一大批。幸运的是,买书的人多喜欢精装本,看不上简单装帧的图书,尤其民国书籍更受冷落。

他赶到一看,如获至宝。最开始讲价5毛钱一本,后来,图书馆工作人员嫌麻烦,难得数,干脆用手臂量,一臂长10元,他当即买了一两吨。

“每个周末骑自行车去拉,女儿五六岁,坐在龙头前面,每次蹬车蹬得汗流浃背。”龚明德对这次买书记忆深刻,“那是一次狂买,拉了整整半年才拉完。”

特别说到“狂买”二字,他的话语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就如同干涸的旅人,跌进一池冷泉。

买书的声名,最初是东方的微光,尔后变成了林中的响箭。

1993年,春熙路改造,很多古旧书店不开了,卖不脱的都给他送到办公室。同事们对这行不太了解,认为这些旧书值得到好多钱嘛,几十块差不多了。哪知,龚明德一掏钱,满屋子都咋舌,好几千呢。

买书 送仙桥书商如此“温柔”

成都旧书圈,隐隐约约的谈资中,常能草蛇灰线一般觅到龚明德的踪迹。

每周三、周日是龚明德的书香日,这两天是自由市场开市的日子,他的生活完全是围绕着买书、读书进行。

清晨六点半起床,骑半个小时车到旧书市场,来来回回转悠买一个小时书,然后回家吃早饭、泡茶,整理刚买到的书,同时翻一遍了解大概内容;下午则读书、写文章,晚饭时享受天伦之乐,晚上继续读书、写作。

没有出名时,龚明德的买书状态是这样的:

一次在书店,他看到一套巴金的《随想录手稿本》,定价不菲,要价500元。因为实在是太喜欢,他在书店抱着书足足看了两个小时,无奈当时手头拮据只好放下。过了几天,恰巧单位发几百元奖金,便急不可耐地冒雨去书店买回。到家,躺在躺椅上惬意地翻看心爱的书时,却发现有几页空白,他又心急火燎地冒雨到书店换一本,才算了却心愿。

一旦声名鹊起,买书就大相径庭:

比如,到送仙桥早市,几乎每个摊主和店主都认识他,有他需要的书都会留着,别人来买会贵得多,他买只收比成本略高的价。而且,凡是龚老师停留很久的书摊,小书商们都会揣摩:这家又收到了民国的啥子珍本?

对于大家的抬爱,龚明德也心存感激,“成都是一个古老的文化城市,从事旧书业的人大多比较懂得尊重文化人。他们都知道我是做研究的,不是作转手买卖,所以就如此温柔。”

因为买书的资金已逾百万,而且出手太大方,一次买书都是几千元,常有人担心他会不会破产?

龚明德一笑,买书,并不影响家庭生活。“我买书的钱都是来自稿费,可算以书养书——我的工资和讲课费等收入全在卡上,我的卡全数无条件上缴老婆。再说,一个大男人,自己买书可不能花养家糊口的活命钱。”

看书 毛边书才是人生至境

崇尚条漫、短视频、轻小说的00后,估计对“毛边书”这个词相当陌生。

在龚明德看来,毛边书的阅读快乐,是不可告人的书香幽会。“手持一把专用裁毛边书的竹制之刀或刃不锋利的钢刀,细心地边赏玩边裁读。先裁开刚购置的一部新的毛边书的目录页,看哪篇文章最想先睹为快,就把刀小心伸进那文章所在的页码,裁一页读一页。会读书的人,在于持恒,不会赶急浏览完了就离开书桌的,而是忙完了不得不干的俗务之后,才泡上一杯茶躲进书斋享受清静阅读。”

那么,“毛边书”是一种什么形式的读物呢?简而言之,就是不切边的书刊。当然,真正受到书爱家一致追捧的地道“毛边书”,却远远不是“不切边”三个字所能形容的。

龚明德说,中国现代的“毛边书”最早的源头是鲁迅、周作人兄弟合译合编合印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和第二册,分别于1909年的3月和7月刊行。这是周氏兄弟自觉献身文学事业的起始,也是他们从事出版事业的起始。他们从国外引进平装书刊的毛边形式,对后世影响非常巨大。

不少人把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视作“毛边书的黄金时代”,这是有道理的。不仅鲁迅的著译,北新书局对其他作家译家的著译,如冰心的《春水》、孙福熙的《山野掇拾》、周作人系列著译等,甚至由其承印的杂志如《莽原》和《语丝》,每种均同时发售毛边本。

那时的毛边书几乎成为“书界潮流”,龚明德有幸收存了鲁迅亲自督印、著译的几本毛边本,“闲了拿出摩挲观赏,真是享受之极。”

如今,毛边书《域外小说集》在拍卖场上已经是几十万元的高价,而且是有价无市,但像龚明德这样的“毛边党”,依然会保持着高尚节操,“我决不会在活着时就抛售自己的爱物,这就叫‘至境’。”

探书 考据中国现代文学的侦探

龚明德大学毕业后留校担任教职,即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后来在出版社工作了26年,负责编辑的书也大多是五四新文学,这决定了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方向。他的存书基本是五四以来至1950以前的中国新文学著作。

书运亨通时,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天,在一个摊位,龚明德喜出望外地见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发行的《时与潮文艺》和《时与潮副刊》两本杂志,兴奋不已,顾不上讨价还价,花了30元全买下。他发现《时与潮副刊》里一篇《雅舍小品》是梁实秋用笔名发表的,况且所有的笔名工具书,都不知道这个笔名用于梁实秋的哪一篇文章。《时与潮文艺》中有李长之的两篇书评亦没有被人发现。加之这两本杂志都是抗战时期的草纸本,珍贵得很,欣喜之情自然溢于言表。

但是,作为一个文学史实侦探,也常常有发现“混乱”的沉重。

“艾青有首诗叫《忏悔吧,周作人!》,后被大量删节,面目全非,连艾青都搞不清楚原作的面貌了。我查找出不同时期的版本,考证原始诗作,做了订正。艾青得知后很感叹,但我却心情沉重:新文学仅仅几十年历史,就有了那么多的‘混乱’,需要细心梳理,如今有几个人愿意做、能够做这样的苦工?”

此外,龚明德还收藏有1954年以来的全部版本的《新华字典》,1998年5月第9版《新华字典》出版后,有论者称为“一本错误率为零的书”,龚明德根本不信。“仔细一找,找出了不少错误,前后围绕《新华字典》,我写了一二十篇文章。”

还有钱谷融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1917-1949),已经印到第3版了,其前言说:“本教材历史悠久。从20世纪80年代问世以来,一直为全国各高等院校所选用,深受广大师生欢迎。”可惜单是张爱玲的《金锁记》,才3万字,改出的错别字、遗漏处有几十处。

因为精于版本汇校和史实考证,龚明德也被人称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中的福尔摩斯”。

但他很谦虚,自嘲:只是一个不为收藏的藏家,只为读书的书生。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仲伟

龚式旧书“秘法”

旧书通常有螨虫、真菌、灰尘,处理不当就会得严重的皮肤病,感染呼吸道,龚明德是体验过个中厉害。

多年积累,他已经炼就一套处理旧书的“龚式秘法”。

清洁——揩拭封面是温柔的操作,用润湿的布帕一下一下地拂去尘垢时,决不能用力过猛,稍猛就要伤及它,立刻就会露出白花花的痕印,甚至裂破。除毕尘垢后,用干布帕遍抚一次,一本接近原貌的书就出现了。

装订——先把生锈的铁钉用钳子取出来,用毛刷把内页中央带的异物去净,再把书叶摆好。在扎眼子之前,先揭下封面。揭封面时,背脊最尖端,很难完整保留。然后,用一个夹子夹牢全部内页,在临近书脊的合适处画一条直线,扎出一排眼子,用尼龙线缝牢。

粘糊封面——找一张既柔软又结实耐拉与封面颜色接近的牛皮纸,作为内封,让其与内页装订为一体,原封面就粘糊在内封上。然后是顺直旧书折卷了的书角。

题词——雅兴涌起,就找出灌有“永不褪色”之碳素墨水的钢笔来,在书的扉页写一段题跋,记载这书得自何处、装帧于何时以及拣书装帧时的心境。

压书——找出特备的两块五层板,把装订好了的旧书夹放中间,藏到床下面,上面压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一周之后,拿出这书,它平整舒展,加之在装修时非常注意维护它被沧桑岁月赐予的历史陈旧,竟宛若一本未遭任何劫难的安度岁月的古旧书,因而有着文物般的观赏价值。

购书日记一则

2011年12月25日

晨买旧书,得民国杂志一本、民国地图(彩)一本以及台版《古今文艺》二十多本,另旧书多册。约十点半从送仙桥到玉林老宿舍门卫取稿费近七千元汇单。忍不住,取款后又坐车去罗马广场某街某某某号某某斋购两千多元的旧书;一是了却十月二日选购旧平装书近三千的一捆(其中有十多本民国文学作品初版本)因款一时未能凑齐存放于该店铺被老板又卖给别人之憾,二也是帮一下这位老板(他夫人得需要不停疗治的一种病,药费和治疗费开 销都大,他之前向我说过)。

下午四点半方回到城东的狮子山校区宿舍,在南大门外吃二元五角锅盔一个充饥。观下午六点重庆卫视的《品读》后,卧床休息。晚餐后九点到三〇八理书读写,至夜深。

    编辑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