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大雨后的成都青城山,山色余鲜。80高龄的巴蜀文化学者袁庭栋,从一片青绿的山墙中走来时,手捧大件快递,脚步稳健。
但凡谈起四川民俗、巴蜀文化,袁庭栋是绕不开的当代学者之一。上世纪80年代初,袁庭栋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介绍四川历史文化的文章;1991年,袁庭栋出版了《巴蜀文化》一书,这是第一本论述广义巴蜀文化的专著。
由于年事已高,袁庭栋近年鲜有接受采访。但闻封面新闻探究成渝文化同源问题,袁老先生立刻声如洪钟地回应:“这个话题很重要,我愿意和你讨论一下。”
从巴蜀文化学说看文化同源
“这要从我的个人经历说起。”袁庭栋道。
1940年,袁庭栋出生于四川绵竹。1957年,袁庭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四川大学历史系。这一时期,四川大学正掀起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巴蜀史和巴蜀文化的讨论。先是1958年,考古学家冯汉骥等发布了有关四川船棺葬的发掘报告;1959年至1960年,四川大学学报连续刊登了徐中舒、蒙文通、缪钺等历史学家对于巴蜀文化的讨论。
徐中舒教授全面阐述了巴蜀文化的内涵,他指出四川在先秦时期,虽与中原有经济文化方面的交流,却是一个独立的经济文化区。蒙文通教授认为,巴蜀的文化并不是过去认为的兴起于西汉(文翁兴学),而是自古就很发达。
这是继1940年代“巴蜀文化”首次被提出以来,学界再次对先秦时期四川的地域文化进行深入探讨。此次研究将“巴蜀文化”从单纯考古学概念往更广泛的文化概念上,又推进了一步。
不过,这一时期对巴蜀文化的认知,依旧还是以考古遗存为主。“在我读大学的年代,多认为早期的巴文化和蜀文化是差别很大的两个文化体系。那个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课,最关键的证据就是船棺葬。”由于当时重庆地区出土的以冬笋坝为代表的船棺葬“又大又多又典型”,便认为这是巴人的墓葬习俗,是巴文化的典型遗存。
但在2000年,位于成都闹市区的商业街发掘出了战国早期船棺。这距离1954年在川北、川东地区发现船棺葬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这一发现震动学界:原本认为船棺葬是先秦时期巴文化的典型遗存,结果在成都平原也大量发现,由此从考古学上证明巴与蜀密不可分。
“成都很多人不清楚,我们成都的蒲江发现了很多船棺,双流、郫县、彭州都出了船棺,我的家乡绵竹也出土了船棺。”袁庭栋特别强调,“道理很简单,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盆地,用四川话说就是在一个碗里舀饭。我们都饮一条长江水,上游和下游的关系,怎么分得开?”
从社会发展进程看文化同源
“(本科)毕业以后,我很多同学就跑到重庆去工作了。”袁庭栋说,尽管当时成渝间只有一条绿皮火车线路,单程要坐一个晚上,但两个城市来往非常密切。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那个年级,成都人不是最多,而是重庆人最多,因为重庆的中学生比成都多。当时我们成都的大学和重庆的大学文工团是要互相观摩的,体育代表队是要互相比赛的,那个来往是相当勤。”袁庭栋回忆道,“去重庆就像走亲戚一样。”
不过即便是血亲,性格也大不一样。“过去有一个顺口溜,叫做‘重庆崽儿砣子(四川方言指“拳头”)硬,成都姑娘儿嘴巴狡(四川方言指“伶牙俐齿”)’,很典型,说的就是重庆和成都两地人性格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不一样,除了表面上地理气候、生活习惯以外,袁庭栋认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重庆是近代四川最早对外打开门户的地区,也是西方近代文化最早大规模传入的地区。”19世纪末,重庆本地经济文化比成都更早地遭受到西方的冲击,也更早地开始了工业化和近代城市化的进程。“所以真正的老重庆人早上起床的时间比成都人平均要早半个多钟头,街上走路的速度,大概比成都人要快个百分之十到十五。这是我认真观察过的。因为工厂要求他第一必须上班,第二不能迟到,第三不能早退……这背后是制度问题。”
不过,就在重庆成为东西方交流通路的同时,成都也依然是长江上游的文化以及商业活动中心。在重庆市场被洋货充斥的时候,成都的土货则行销南北,药材等甚至大量出口西方。成都以及周边乡镇的集市、茶馆、客栈作为百姓们日常聚集的场所,汇集了成都平原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无奇不有,由此而形成的茶馆文化,至今依然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因此,人们惯常觉得成都要比重庆更休闲。但这个情形,在改革开放以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从巴蜀文化共性看文化同源
采访中,袁庭栋语气很重地说了三次“巴蜀文化共性大于个性”。他认为,无论行政区划怎么变化,成渝(巴蜀)在文化上是不分家的。这里面有历史的因素,也是地理所限。四川盆地地形封闭,孕育于盆地之中的巴蜀两族,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文化圈。
“在历史上,的确川东是以巴族为主,川西是以蜀族为主,这个巴蜀的概念,既是民族概念,也是地域概念,也是行政区的概念。”但这两族只是盆地内同一文化的两支。
从出土的文物上看,湖北宜都红花套、毛溪套曾出土一组新石器末期的陶器,如长柄豆、小平缽等,有学者认为这是“巴人文化”遗存,但这批器物和广汉中兴出土的类型几乎完全一样,显示出早期巴和蜀的高度关联性。
春秋战国时期,川东和川西出土的船棺葬已说明,盆地内文化的一致性。这一时期陶器、铜器的基本组合和纹饰特征在盆地内也都普遍存在,证明它们都属于同一文化。
秦汉以后数千年,多次大量的移民入川,带来的新习俗与四川本地文化结合,形成了新的带有地方特色的汉文化。
据蒙文通的研究,四川的文化有它的独特性,比如儒家学说最初在四川并不流行,“蜀人有自己的传统文化……酷好文学”;而且四川百姓信仰也与中原不同,而更亲近楚的道家学说;此外四川古代还有研究天文、灾异、算卜的传统。如汉武帝时,巴郡的落下闳创制《太初历》影响后世千年历法;成都建城之初筑有对应北斗七星的七星桥。
袁庭栋在四川人民出版社担任历史编辑时,编辑了一套重量级著作,即“巴蜀文化研究丛书”。这套论文集囊括了上世纪40年代以来包括顾颉刚、徐中舒、蒙文通、任乃强、邓少琴等历史大家对四川古史的研究成果。
“这些论文集应该说是(巴蜀文化)的第一批研究成果。老师们都只提巴蜀文化,从来没有把巴蜀文化分家。因为自秦统一巴蜀以后,四川盆地之内长期政治经济文化都是一体的。”
据袁庭栋的研究,这一时期巴蜀文化的特点“可以说是一种以移民文化为载体的‘兼容’。”
比如以成都话、重庆话为代表的四川方言,就是明清时期以湖北话为基础再融入其他方言而形成的。川菜、川戏、川酒也不完全是四川本土特产,而是广泛吸收外来文化后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