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在线记者 薛维睿
“没有人曾做过这样的尝试,我觉得我到了可以玩一玩的年纪了。”2020年,陈传兴出版了凝结着他40年思想精粹的精神自传《岸萤》。同时,他拍摄的叶嘉莹先生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以及同名图书也在上映和发行。
很多人认为,《掬水月在水》是一部有门槛的纪录片。影片中有大量的中国古典诗词,个人经历背后的时代变迁,空镜中的古代壁画、石刻碑文和器皿文物,以及叶嘉莹的吟诵和日本音乐大师佐藤聪明的日本雅乐。但相比起来,陈传兴的《岸萤》的门槛似乎更高。这本书包含了回忆录、思想史、电影述评、摄影评论、精神自传与诗性语言于一体,语言绵密,思维跳跃,甚至内页设计和封面装帧,都是为呈现底片还原的过程而设计。
“讲的话没人听得懂,写的书没人看得懂。”一直以来,陈传兴的写作给人晦涩含混的印象。《岸萤》延续了这样的风格。欣赏它的人说,这本书从封面就传达了艺术气息。不明白它的人认为,这本书读了很好睡。
陈传兴将《岸萤》称作一个迷宫。“读这本书会迷路,找不到出口。”他并不避讳外界的评价,自己调侃道,“这本书很特殊,它是一剂安眠药,睡不着的话翻一翻,一下子就睡着了。”
《岸萤》的宣传语写着,这是“一本需要读六遍的书。”但陈传兴在采访中说,“我一直都建议大家,这本书可读可不读,你如果很痛恨它,把它撕掉也没关系。”
比《掬水月在手》门槛更高
记者:在《掬水月在手》的成都映后会上,您说这是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百年孤寂》。为什么以“百年孤寂”形容?
陈传兴:我借用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寂》(另译“百年孤独”)。叶先生走过百年中国,我觉得是中国版女性的《百年孤寂》。她百年来的命运,不止有苦难、挑战和转折,也有非常传奇性的地方,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传奇。
记者:《掬水月在手》全片120分钟,但拍摄过程中积累大量的访谈素材,以及许多珍贵的影像资料,如何从浩瀚的素材中进行选择?
陈传兴:我在前期阅读了大量的材料,包括叶先生的传记和很多诗词著作,在拍摄前有了一个基本框架,找到了访谈以及剪辑的方向。最后拍完的素材大概有100万字,所以体量是非常庞大的。进入剪辑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旅馆五六天,重新把素材整理了一遍,对照此前的设想和拍摄中的笔记,理出了一个大概的剪辑剧本。中间会陆续给陆先生看,再经过反复的讨论修改,前后经过两个多月。
记者:叶先生提出了什么意见吗?
陈传兴:有很多,她看了两三次,有她觉得不太好的地方,或者有需要补充的内容。这不止是纪录叶先生的影片,也是一部向叶先生致敬的电影,所以势必要尊重她的种种看法。
记者:除了《掬水月在手》的同名图书,您的《岸萤》也在同时期出版,您自己将这本书称作是迷宫。
陈传兴:这本书基本可以称作是一个迷宫,读这本书会迷路,找不到出口。其实这本书还有特殊之处,它是安眠药,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翻一翻,然后一下就睡着了。另外我还建议过,这本书可读可不读。你若觉得痛恨它,把它撕掉都没关系。
记者:很多人评价说《掬水月在水》门槛很高,但阅读《岸萤》似乎更有难度。
陈传兴:《岸萤》真是高难度的。认为《掬水月在手》门槛高,因为需要懂中国古诗词,要了解历史背景,还要知道其中的器物和文物,然后整个电影节奏也很缓慢。从这个方面来说,《岸萤》的确比《掬水月在手》更复杂,语言文字绵密,充满高度实验性。不过,它们性质完全不同,《掬水月在手》是关于叶先生的传记纪录片,《岸萤》基本上是我个人在法国的生活。一个是红色的莲花,一个是黑暗的黑夜。两本书很巧合在同时间出版。
书写的“内战”
记者:《岸萤》被称为思想实验性的作品,为什么想要做这样的尝试?
陈传兴:没有人曾经这样做过这样的尝试,而我差不多到了可以玩一玩的年纪。在这本书里,一个章节和一个章节之间,彼此互相矛盾或者溶解,这种不合理的文本语言,我称之为书写的“内战”,也像是黑夜河岸旁飞舞的萤火,灵光闪闪。
记者:《岸萤》的阅读是困难的,您的书写过程也是艰难的吗?
陈传兴:很多人觉得这本书写得很压抑,可能是我花了几年时间写的。其实我五个月就写完了,那是很密集的五个月,每天写八个小时以上,同一时间我还在做《掬水月在手》的后期制作。那五个月基本处于很疯狂的状态,我把一支钢笔尖都写岔开来。
记者:您说《掬水月在手》里藏着您的“私心”,希望可以寻找一种中国式的电影叙述美学。在《岸萤》里您则写道,“不要期待他会赠予意义和阅读的愉悦,也无诠释境界在远方开展的期望。”那在《岸萤》里的这种尝试,您期待寻找或传达的是什么?
陈传兴:我并没有要传达这样的写作方式,应当说这只是我生命到了一个阶段的作品。就像是一座火山,到了一定阶段,因为某些内外变动会奔涌而出。这本书跨类型、跨文类、跨思想,在多个领域之间穿梭跳跃,而且不按常理出牌。这样类型的书写在国内少见,我不晓得阅读者会如何回应。所以,就等吧。
有点像打电玩
记者:那您认为《岸萤》的受众会是哪些人?
陈传兴:因人而异,基本上会是三类人。书中有一部分是影像和文字的对照,影像来自我去年在上海龙美术馆举办的摄影展《萤与日》,对摄影或者对我过去摄影展感兴趣的人,可能会喜欢这部分对摄影的论述。喜欢文学的读者,会关注其中对于福楼拜、孟德斯鸠的文学作品的理解。除此以外,做哲学的人会看,里面有大量很复杂很困难的学术论述,这些让人看不下去的硬邦邦的哲学理论,或许会吸引那些想要挑战高度的人。我也很期待看看国内读者的反应。
记者:您之前说过,您的东西不是写给这个时代的人看的,是跟过去几百年几千年的人对话,写给未来六十年或一百年的人看。
陈传兴:就像卡尔维诺说,写给下一个世纪。基本上算是一个等待,一种要求。因为这种阅读需要有一些知识的储备,来帮助进入这本书,就像出去旅行需要准备足够的粮食。这本书是一个可怕的森林,你要进去之前要做好准备,带上粮食和武器,走进迷宫会碰到怪物,有点像打电玩。
记者:在上世纪 70 年代,您留学法国,亲历了巴黎最后的黄金时代,《岸萤》里也回溯了您在1976年到1980年的留法生活。那个时期在哲学、艺术、影像方面广泛涉猎,当时您处于怎样的状态?
陈传兴:那个时候是24小时当48小时来用。简单来说,就是知识的狂欢,整天都在开知识的party。但只有那个时代在那个地方,才能有这样的状态。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时期,除了当时各个学科领域的大师人物,还有世界各地的知识分子聚集而来。我甚至可以想象,在希腊雅典去上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课的那种乐趣。
后来经历“诸神的黄昏”,大师一个个逐渐凋零,在哀悼和感伤后,我也会想,会不会有新一代的思想大师出现。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在一个城市的某个时期汇聚如此多精英,是百年不可再遇的盛况。我算是很幸运,能碰上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