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在线记者 肖姗姗 成博 摄影 向宇
公元712年2月12日,诗圣杜甫出生。1310年后的2022年2月12日,位于西部文化产业中心的阿来书房迎来了第一场专场讲座,由杜甫的超级“粉丝”、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阿来在这里开讲《杜甫 成都 诗》。
成都是杜甫遭受安史之乱后的流寓寄居之地。公元795年,古道西风残照之中,诗人杜甫从甘肃同谷(编者注:古县名。同谷故城,原为成县辖地,1958年划入康县,今在甘肃省陇南市康县迷坝乡马莲咀)出发,颠沛流离,历经坎坷,最终抵达成都。阿来的第一讲,就是从杜甫初入成都后所作的第一首诗《成都府》开始。
“头一回打卡成都 杜甫惊呆了”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公元759年的最后几天,杜甫颠沛流离,踏足成都,当他望见成都的时候,久违的喜悦心情重新充满了他的身心,一首诗《成都府》在胸中涌动了。
2月12日下午三点,在成都温暖的冬日午后,在阳光照射的阿来书房中,阿来系列讲座《杜甫 成都 诗》第一期在这里开讲。阿来讲的第一首诗就是《成都府》,杜甫笔下的“阳光温煦,植物翠绿,也照在他久经风霜、颜色黯淡的衣裳上。”这一切都是那么应时应景。
阿来直言,多年前,他来到成都后,融入到这个城市,越来越热爱,见证了它的成长和变化。“成都以一座文化名城的存在,主要凭借的就是文字的记录了。书写成都,最优美、数量也最多的就是杜甫了。此前,扬雄写过,左思也写过,但写的不是诗歌,是赋。只有杜甫,在成都三年多时间,留下了那么多关于成都的诗篇。”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阿来详解字词句,详解诗中所涉及的事物。比如,“翳”“桑榆”“征”等用字的讲究——翳,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与明暗之中。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翳翳这个词,准确地描绘了成都的太阳,是没有暴热刺目的,“杜甫在另一首诗中也描述过成都的太阳,像煎鸡蛋一样,黄黄的,也是因为有雾气遮盖的原因。”
阿来说:“所以,当时杜甫的感受就是,眼前的景象与萧瑟枯寂的秦州和同谷是多么不一样啊!阳光温煦,植物翠绿,也照在自己久经风霜、颜色黯淡的衣裳上。‘但见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人也跟北方完全不一样了。北方口音浊重,而这里的人民,话音清脆,节奏欢快,如同歌唱一样。这时,诗人已经忘了在心中盘算何时能回到故乡了。看来在外流寓的日子会非常漫长啊。”
接下来,杜甫的书写换了个景,就像摄像机一样要移步换景,“曾城填华屋,季冬草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阿来解析道,“曾”,通“层”。有史料说,杜甫到达的成都由三部分构成:大城,少城和外面城墙较低的养马城。三层互相联接,所以叫层城。三城里头都满是漂亮的房子。“季冬”,冬天的最后一个月。农历十二月,在今天的公历,已经是来年的一二月间,是大地回春的时节。经冬不凋的草木已经有新绿萌动了。作为天府之国中心的有名的成都,四季常青的树木令从北方来的杜甫感到惊奇,眼前是他在北方的冬天不曾见过的景象。

杜甫从望见成都到进入成都,步步行来,位移景换,步入城中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来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也不必为自古以来很多人都经历过的颠沛流离而独自哀伤,我要在这“天一方”的“新人民”中开始新的生活了。而成都确实对他张开了温暖的双臂。

“杜甫在成都迎来诗歌上的成熟期”
成都与杜甫,是一种相互成全的关系。正如明代学者李长祥所说,“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阿来认为,阿来在成都找到了审美的精髓,找到了将诗歌与自然山水、人生际遇、家国情怀进行结合的方式,这种来自巴蜀的“无言之教”,与杜甫在诗歌上的成熟差不多同时发生。在他人生最后十来年流寓四川期间,杜甫迎来了他诗歌上的成熟期,“无论是在艺术上、思想观念上,还是诗歌理论上,在杜甫生命中最后的十来年,都走向了成熟。”
而杜甫的诗歌,也成为千百年后我们描绘成都时,仍会时时引用的名句,“窗含西岭千秋雪”“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等经久不衰的诗句,也让阿来想到了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正是杜甫的文字表达,让我们时隔千年,仍能被这座城市的自然山水和人文风光感动。阿来表示,相对杜甫在其它地方的遭遇,可以说四川厚待了杜甫,成都厚待了杜甫。而杜甫则一如既往用诗歌回报成都,连他去世前写的最后诗篇也与锦城相关。

一首《成都府》,清晰明了的文字背后,处处体现着杜甫的大学问,正如前人在评价杜诗时所说的,杜甫的诗“无一字无来处”。讲座过程中,阿来除了从文字层面梳理诗人行走中的观察与思考,也旁征博引地从古代典籍中,为《成都府》的文字找到了出处。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是杜甫初入成都城时看到眼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时的感受,这是非常优美的画面。但对于身穿“征衣裳”流落四川的杜甫而言,由于不是自己的家乡,他感到的是无所适从。“从‘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的《登楼赋》中,我们已读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表现眼前景色虽好却思念故乡的情感。杜诗中的很多语言都是这样,前人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过的情感,当杜甫再去运用时,我们感到这种语言文字的效果得到了加强。”

“我更爱《成都府》中丰富的历史信息”
阿来说,成都从秦汉时代起就是一座名城,但是直到杜甫来到成都前,成都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却并未得到文人们的注视和描写。“今天可以看到汉代文学家扬雄在《蜀都赋》中这样描写成都‘尔乃其都门二九,四百余闾。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而在杜甫之后,成都逐渐成为了历代文人的“宠儿”。
近年来,在谈到成都时,世人喜欢引用杜甫《赠花卿》中的“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或者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中的“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这两首中的诗句,流传度非常高。但阿来说,其实诗仙和诗圣的诗歌本意是有微妙的讽刺含义,“但是逐渐这种讽刺的含义被人们搁置,只用这些金句去表达正向的情感。在文学阅读中确实会存在的‘误读’现象,问题不大。”

同样写成都,通过将《赠花卿》《上皇西巡南京歌》与《成都府》对比,阿来认为,前两首诗的写作偏向于凝练的、印象式的描写,固然充满了美感与诗意,但从提供历史信息的多少来看,他仍然认为杜甫通过观察、行走写下的《成都府》是超过前两者的。
阿来认为,杜甫的伟大,除了他的现实主义思想,还在于他的诗歌对我们民族语言的贡献。杜甫的很多诗句已经进入了我们语言的血液河流中,成为汉语、中文的一部分。在散文集《以文记流年》中,阿来曾专门写了一篇《回首锦城一茫茫——杜甫成都诗传》,这篇散文的题记,他选择了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名句“在你眼前,一个人会从他那美好当中静悄悄地清晰地凸显出来。”讲座临近结尾,他同样用这句话来总结他对杜甫的认知。他认为,“杜甫是一个诗人,他所有的美好,尤其是他在成都生活5年所留下的美好,都从他美好的书写凸显出来。今天我们通过阅读,这种美好,一点点凸显出来——他的审美、风度、格调、品质、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