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段兼善:父亲就是莫高窟的银白杨

2022-06-27 19:27:06来源:四川在线编辑:王向华

四川在线记者 肖姗姗 由浙江人民出版社供图

“莫高窟前有红柳、老榆树、钻天杨和银白杨等多种树木……其中尤以银白杨最引人注目,它树干高大粗壮,昂然向上,树冠枝叶茂盛,绿荫如盖。”每每想起父亲段文杰,浮现在段兼善眼前的,常常是少时见到的那些树木。因为在他心中,父亲就是一株银白杨,无论风和日丽还是沙尘蔽日,总能气定神闲,泰然自若。

2022年,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段兼善完成了他一直想为父亲写的回忆录《敦煌人生:我的父亲段文杰》。书中,段兼善不仅用纯粹的文字,记录了父亲坚守大漠的一生,更用一幅幅画作再现了段文杰的沐月当歌、踏沙而行。

2006年,段文杰与儿子段兼善、儿媳史葆龄在莫高窟九层楼旁合影。

6月27日下午,四川在线记者拨通了段兼善的电话,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交谈中,段文杰在大漠中的身影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并非不问世事的“隐士”,他还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一个始终说着四川话的川菜“大厨”。

13岁才与父亲见第一面

从此难忘银白杨

谈及新书,段兼善说:“我一直在考虑写一本书,回忆父亲以敦煌为家的经历,以表达我的思念之情,也借以表达对挺立在莫高窟的那些银白杨的敬意。”兼善这个名字,是祖父给起的。因为自打他诞生的那一刻起,直至1956年,他13岁,才得以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是父亲去敦煌后,第一回四川绵阳。我从小就只在照片上见过他,真的见到时,父亲和我心中的形象没有差别,他着中山装,气宇轩昂。”段兼善说,父子俩见面,并没有大喜大悲,他们都很平静,很自然地亲密起来,“他给我取过小名,叫我幼萍。之后我去了敦煌,他又主动提出来,‘改一下吧,改成平安的平’,我至今不知道父亲的用意,但他一定是爱我的。”

1950年,段文杰在敦煌莫高窟。      

1957年,14岁的段兼善被母亲带着,从四川老家迁移到莫高窟与父亲团聚。“当我们乘车越过大泉河滩从下寺大门进入窟区时,大门外那一大片蔚为壮观的银白杨树林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穿行在长长的林荫道时,两旁的树木好像都微微弯下腰来,审视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到了中寺住地,又看见很多高大壮美的银白杨据守在此,令人景仰。”

几十年过去了,每次回到莫高窟,段兼善都会不由自主地长久注视那些生生不息的银白杨,并用相机拍下它们的照片。“手抚着老银白杨那布满疤痕的粗壮树干,我感慨不已,思绪万千。”在段兼善的印象中,父亲一直都是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神情,就如那银白杨。在段文杰去世后,段兼善陆陆续续画下很多画怀念父亲:站在银白杨下,眼神坚定、微笑伫立的段文杰;带着行囊,经历种种波折,终于在1946年抵达敦煌莫高窟的段文杰;终日陶醉在洞窟壁画世界之中的段文杰;带领敦煌研究院同仁,推动敦煌文化发展的段文杰……父亲每一帧音容举止,都铭刻在段兼善的心中,他说:“蓦然回首,这些画作有意无意间勾连起父亲的敦煌人生。”

父亲为师

他的美术课堂是莫高窟

段兼善的少年时代是在敦煌度过的。他至今难忘,在敦煌中学读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省下馒头风干后带给他吃,生活再艰苦,段兼善的学业也不曾耽误。而段兼善觉得最快乐最难忘的,就是他经常会跟着父亲临摹敦煌壁画、练习写生。父亲的一言一行对他影响深远,最终,他与笔墨相伴,成为了一名书画艺术家。

1976年,段文杰与夫人龙时英以及儿子段兼善、儿媳史葆龄合影。

“我第一次踏上敦煌的土地,对一切都很好奇。那里和四川很不一样,干旱、风沙、很少下雨,莫高窟前的河水,水质很差,第一次去,吃了就拉肚子。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段兼善回忆,父亲带着他参观莫高窟,在那些幽暗的石窟中,他见到了那些精妙的壁画,震惊不已。父亲见他又兴趣,就悉心教他画画,一边训练写生,一边学习敦煌壁画的艺术技巧,“写生,我写了一两年。父亲有意识地锻炼我的观察能力,他不知从哪儿拿来了西方和印度的石膏像,让我坚持临摹,区分这两种石膏像的不同。西方的结构起伏变化大,立体感很强,印度的线条感很强,强调人的姿态变化。”

同时,段文杰还鼓励段兼善搞创造,在父亲的指导下,段兼善画当地农民的生产生活,劳作、丰收,都画。偶然偷懒,段文杰也从不大声训斥。在段兼善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发过脾气,“就算我画画不认真,没有完成她给我布置的作业,他心里非常不高兴,但都不会表露,只是耐心地给我讲,轻声鼓励。”讲起父亲的好,段兼善有些哽咽。

段兼善笔下的父亲      

到了星期天他休息的时候,段文杰就把段兼善带进洞窟,欣赏壁画,“他很细致地给我讲解,线描、色彩以及人物形象的刻画……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接触古代传统艺术的,很早,我后来的绘画事业得归功于父亲,是他让我身临其境,去理解、去掌握。”段兼善直言:“莫高窟就是我的美术课堂,父亲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争分夺秒

父亲是追太阳的人

父亲总是很忙,穿上工作服,走路非常快,脚下扬起沙。每每这时,段兼善知道,父亲又是在和老天抢时间了。“他的临摹和研究工作很多,尤其是临摹任务,他这一生,临摹了360多幅壁画,创造莫高窟个人临摹史之最。父亲常说,要尽快多临摹一些,要把那些壁画通过临摹的手段保存下来。”段兼善介绍,窟里的很多画,脱落斑驳,损伤很严重,父亲抢救性复原临摹,一是为了保存,二是能够将临摹作品推广到国际,让更多人认识敦煌。

1982年,段文杰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      

复原临摹要求很严格,在临摹之前,要做很多研究、查证、对比工作。形象不清楚之处,要从其他相似且保存完整的地方去找根据,并反复考证,再将其补全。总之复原临摹不能随意添补,必须有历史依据,做到物必有证。如此一来,再加上莫高窟的自然条件,复原临摹工作是非常困难的。“敦煌壁画,很多都非常大,大到一面墙。父亲临摹的盛唐都督夫人礼佛图,有了很多张纸,拼接成原画的大小,1:1的还原。而在洞窟里临摹,有很多局限性。首先,光线得靠自然光线,不可能点灯点蜡,那样会破坏壁画。有的洞窟阳光射得进来,有的却不行。在有阳光的洞窟,父亲他们得追着太阳跑,赶在阳光好的时候,多数就是中午,顾不上吃饭,赶紧临摹。”段兼善回忆,如果遇到那种暗无天日的洞窟,父亲的工作就更繁琐了,“首先,得在洞窟外放一面镜子,镜子放在能接收到阳光地方,调整角度,让镜子把光反射进洞窟,但反射进来,也只有一处,对不对?就还得那白色的画板,放在光反射处,让光能够散射,照亮洞窟。”段兼善说,如此一来,就经常会看到父亲在洞窟里画一会儿,又出洞来移动镜子,一趟趟地反复,“因为太阳光要转移嘛,光一换地儿,就得调整镜子。”而除了跑进跑出跟镜子和光较劲,段文杰要临摹洞窟顶上的壁画时,还得搭着人字梯,上去细细观察,下来慢慢临摹,不断地爬上爬下,几十次上上下下,“父亲的腿,就这样劳损了。”段兼善的声音有些暗哑。

阅读是一道光

照亮父子的现实人生

“他是一个有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择一事终一生,言必信行必果,凡是要做的事,他都会全力以赴、坚持不懈地追求完美。”段兼善说,他不想把父亲的一生归为后天励志,在他的心中,父亲是“天生乐观”。乐观的天性,让段文杰无论是在敦煌研究还是壁画临摹,亦或是下乡务农,都能尽全力做到最好。“爱,是他开展一切工作的根本。”

段文杰1955年临摹的莫高窟第263窟北魏伎乐菩萨图      

在段文杰经历人生各种坎坷时,除了坚定的信念和发自内心的热爱,阅读,曾是照亮他人生的一束光。“父亲很爱读书,上学的时候,就爱钻图书室。哪怕是到了乡下,做最脏最累的农活,他也从来放下手中的书本。”段兼善回忆,1957年他随母亲和二叔到达敦煌的时候,父亲居住的是一间两房的土胚房,吃住在一间,另一间,全是书!“我当时跨进门,看到那一间屋里的几个大柜子,整整齐齐放着的书。我曾为父亲在敦煌感到孤独,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过得多么充实。”段兼善说,父亲的阅读兴趣很广,藏书很丰富,文学、历史、人文、地理、美术……“也就是在父亲的书房,我读了中国美术史和世界美术史,我在十几岁时,就将美术史了解得很全面了,这对我之后的绘画事业影响很大。”段兼善感谢清贫的父亲予以他无穷的精神财富,温暖了他在敦煌的年少时光,也引领了他走向未来的路。

乡音未改厨艺精湛

父亲炒的回锅肉最可口

“四川话,父亲说四川话,他从未改过乡音。”段兼善说,在敦煌的父亲,怀着对敦煌艺术遗产的紧迫感,都没有时间去思念家乡,但他的乡音乡情始终深埋于心中。

在很多人看来,坚守大漠,与敦煌相守一生的段文杰,除了绘画、研究,一定是“心无旁骛”的那种人。实则不然。段兼善说,父亲很有趣,也很接地气。“他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段兼善很骄傲地回忆,父亲的川菜做得很好,厨艺大大超过母亲。“在敦煌,一有空,他都是自己煮饭、炒菜,常在家招待同事,自己当墩子、当主厨。”段兼善至今还记得父亲炒的回锅肉、红烧鱼、青椒肉丝、麻婆豆腐……“非常可口!同事都喜欢吃他做的饭,他也很喜欢叫大家来吃饭。”除了厨艺,段文杰还是个表演大师。“有时候单位组织文艺表演,父亲是绝对的积极分子,扮演角色、说学逗唱,父亲都来!”

段兼善笔下的父亲      

“从1946年开始,数十年来,父亲经历了艰苦卓绝、成果突出的壁画临摹研究工作时期,投入到锐意进取、开拓创新、成就辉煌的改革开放时期。无论什么时候,父亲都保持着乐观向上、自强不息、真抓实干、砥砺前行的精神状态和工作作风。父亲就是这样乐观,所有的艰难险阻,他都是用乐观的精神熬过来了!”段兼善坦言,他想起父亲所受的苦,再想想父亲做的家常菜,父亲唱的歌,他总会热泪盈眶。

手写数十万字

致敬敦煌守护者

段兼善说,父亲挚爱敦煌,扎根大漠60余年,视莫高窟为精神家园。“2011年1月12日,父亲逝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行动不便的父亲时时牵挂敦煌。生命的最后几天,嘴里还念叨着'我要回敦煌'。”2007年,在段文杰的要求下,段兼善陪着他重返敦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到莫高窟。“我们推着轮椅在窟区林荫道上慢慢行走,到九层楼前他示意停下来,抬头凝望,久久无语。”这个画面,也被段兼善画了下来,轮椅上的段文杰,身后是银白杨,远处有莫高窟,“在一抹霞光的映照下,就像一座饱经风霜而又专注思考的求索者雕像。”

《敦煌人生:我的父亲段文杰》的出版,了却了段兼善的心愿。因为他至今还没学会用电脑打字,他一笔一划写下20余万字,再由妻子史葆龄打印出来。段兼善感念:“父亲不改初心,以敦煌为家,一生坚守敦煌,为敦煌事业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莫高窟银白杨、老榆树、钻天杨的一些特质。”段兼善希望,以此书致敬父亲和所有敦煌守护者,让“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得以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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