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谭婷,1992年出生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信息与资源专业毕业。2020年,通过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成为我国2700余万聋人群体中唯一一位通过这项考试的聋人。目前,就职于重庆一家律所。
□丛雨萌 四川在线记者 边钰
10月23日,由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策划,网络视听司和北京广电局指导,优酷出品的大型网络纪录片《这十年·幸福中国》继续播出。在青春篇中,纪录片聚焦了四川凉山女孩谭婷的故事。这位出生在四川大凉山的“90后”女孩,8岁因病失聪。性格倔强的她经过三次努力,在2020年通过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成为我国2700余万聋人群体中唯一一位通过这项考试的聋人。如今,她在重庆一家律所就职,成为中国首位聋人律师。
为何选择成为一名律师?作为一名听障人士,如何在法庭上,和法官、检察官进行交流?如何帮助聋人打官司?除了帮人打官司,她还在做些什么?10月27日,谭婷与记者一起分享了她的成长故事。
工作中的谭婷
连续三年出现在法考场上的“孤勇者”
命运齿轮转动的时候,谭婷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向何方。
那是2017年,有着“中国第一手语律师”之称的唐帅通过网络招聘聋人助理,协助他做好聋人案件办理工作。此时,谭婷刚从重庆师范大学毕业,前途未卜。如果没什么意外,她大概率会像身边的同学一样,去到一所特殊教育学校,成为老师。
这则“人才招募令”搅动了她的计划。在听障人士人群里,唐帅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是中国少有的手语律师,一直在为聋人发声,其故事也常见诸于新闻报道。“想要跟他学习”的想法冒了出来,谭婷投了简历,并顺利入职,成为那一批招募的聋人律师助理之一。
谭婷教授手语
这是一个新“战场”。在唐帅的律师事务所,一群又一群的聋人围住唐帅,焦急地比划着手语咨询。分身乏术的唐帅顾不过来,聋人着急,谭婷也跟着急,却束手无策。“他们咨询的问题我也不懂,除非去参加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律师。”这个大胆的想法在谭婷的脑袋里长了出来。
司法考试是中国难度最高的职业资格考试之一,全国平均通过率常年在10%左右。现行的法律、司法解释浩如烟海,并且每年会新出台一些法律,修改一些法律,这些都为通过这项考试增加了难度。一名听障人士,要走这样一条史无前例的路,注定“孤勇”。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参考,也没有人同行,甚至也不知其归途如何。
尽管如此,法律“小白”谭婷还是一头扎进去,生涩专业的法律术语给了她当头一棒。什么是“当事人”?租聘合同里承租人和出租人到底谁是房东,谁是租客?“法人”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组织?律师为什么要给“非正义”的人辩护……为了弄懂这些概念,她费了一番功夫。找到讲解的视频,有的没有字幕,只能看见老师的嘴上下翻动;有字幕的视频,她需要一边按暂停,一边摘录内容。30分钟的视频,她要花3个多小时才看完。
知道自己比别人基础差,谭婷拼了命地“啃”书。备考的三年里,她几乎每天六点起床,晚上十一二点甚至更晚入睡。乘坐地铁、上厕所的碎片时间都会被她利用起来,用手机看知识点。“好几次看到文字就生理性头晕想吐。”
2018年法考,她差10分通过考试;2019年,又差4分。期间,一起来到律所的聋人同事,也陆续离开,只剩下谭婷一人。孤军奋战,压力大的时候,她躲进厕所,哭完,又继续生活。
难的时候,她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位朴素的农村妇女。在自己失聪后,母亲带着她四处求医。尽管家里经济欠佳,母亲却从未放弃,也毫无怨言。为了更好和谭婷交流,文盲母亲硬是自学识字,尽管笔画书写顺序不对,却最终可以用文字为谭婷疏解情绪。后来,母亲又学会了玩微信,常在朋友圈为谭婷的动态点赞。
谭婷出生在凉山州盐源县,这里高山峡谷环绕,丘陵盆地纵横。在山里人朴素的世界观里,“山不过来,我就过去”,这富有哲思的道理,像日常一样,融入谭婷和母亲的生活。
第三次法考前一周,谭婷被告知母亲已是癌症晚期。而几年前,他的父亲也因病离去。一边是梦想,一边是亲情,谭婷被碾压在中间。她要放弃考试,母亲却叮嘱她不要放弃。去往考场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哭,“我每离开她一秒,就会少陪她一秒。”
这一次,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她通过了考试。
生活中的谭婷兴趣爱好广泛
15年没说过话的她重新开口
进入律师事务所后,谭婷需要当好聋人委托人和健听人(听力健全人的简称)律师之间的桥梁,帮助他们进行翻译。因为无法用口语表达,最开始谭婷只能通过书面交流,这导致咨询进程很慢。为了更好地适应工作,重新学习说话,就显得迫在眉睫。
想象一下,在听不见自己声音情况下发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8岁时,谭婷刚上二年级,因中耳炎治疗不当失聪,被迫辍学,此后不再开口说话,也没有接受过完整的口语康复训练。这使得她仅能凭借自己记忆里模糊的拼音发音。手机调整为拼音阅读模式,打开“语音转为文字”软件,她就这样来慢慢摸索,矫正自己的读音。如果语音标准,语音转换软件就能准确翻译出对应的文字,说得不标准就练到标准为止。“最开始,我说‘你好’,结果语音识别出来的是‘2案情’。”回忆到这里,谭婷有些哭笑不得。仅仅一句简单的“很高兴认识你”,她就练习了3个月。
谭婷 优酷供图
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克服生理性的痛。因为有近15年没有说话,谭婷的声带已慢慢退化了。这让她最初练习时,不仅不清楚,还很吃力。时间稍久,喉咙就像有针刺一样,喝水都疼。
每前进一小步,都很难,但谭婷不想放弃,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倔小孩,认准的事,总是想走到底。去乐山市特殊教育学校读书时,本应该读二年级的她,却吵着跳级读五年级。被学校拒绝后,她不甘心,一路哭闹直到如愿,“想着少读几年书,可以给父母减轻负担。”最开始学习,不知老师讲的内容,努力了一学期,数学却只考了70分。寒暑假,她不休息地学,最后成为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考大学时,一起考试的4名学生里,只有她上了本科。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的家乡,在凉山的一个小村里,高山连绵。她透过木制的大门,望向远方,生出一种迫切想读书,想改变的心情。
好在同事也鼓励她用口语表达。每次,当她想拿笔写给同事们看时,他们会抢过谭婷的笔,鼓励她慢慢说,这样的耐心给予了她很大的鼓舞。去逛商场、去买奶茶……越来越多的时候,谭婷愿意开口说话,也愿意表达自我。
律师并不是只站在法庭上激昂陈词
传统来看,律师的主要工作就是辩护,而这是一个很需要听力和口语的职业。作为一名听障人士,如何在法庭上,和法官、检察官进行交流?又如何帮助聋人打官司?如果这些不能实现,那成为聋人律师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
谭婷为此迷茫过,但生活总会让答案显出。
2021年,谭婷接待了一位长期被家暴的聋人。因为不识字,也不知道怎么沟通,让她不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2019年,听工厂同事介绍,重庆有会手语的律师团队能够帮助聋人维权。这位委托人一路辗转,才最终联系上谭婷。委托人的遭遇让谭婷泪目,她耐心了解情况,陪她取证,帮助她解除婚姻关系,重获新生。后来,谭婷了解到,这位委托人已开启了新的家庭生活,如今生活幸福,这让她开心不已。
还有一次,一位女孩找到谭婷,告诉她自己借钱给朋友,不仅要不回钱,还被恐吓如果走法律途径,或者报警,她会被关押坐牢。女孩对这样的“恐吓”深信不已。后来,在谭婷和同事帮助下,这位女孩才通过法律诉讼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接受聋人的法律咨询、陪同他们取证调研……在这些实实在在的工作里,谭婷慢慢意识到,一个律师的存在价值,并不是只有站在法庭上,激昂陈词,还有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在法庭外。这部分工作值得去做,也需要人做。对于一位聋人律师而言,她能搭起一座这样的桥梁,帮助聋人进行法律维权。
目前,我国约有2700余万听觉障碍人士,很少人能切身体会到他们面临的法律困境。谭婷也发现,因为接收到消息有限,很多听障人士对于法律了解甚少,“比如,对于健全人而言,高空抛物是违法的,这是一个很简单,甚至很常识的法律知识,但是听障人士可能并不知道。”
知法才能守法,才能用法律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很多听障人士却缺乏“知法”的渠道和路径,并面临着一些大众难以想到的信息差和语言习惯等。
比如,谭婷刚去律师事务所工作,用的是文法手语,但这种手语却让前来咨询的聋人不能理解。手语分为文法手语和自然手语。特殊学校教授的都是标准的文法手语。这种遵循汉语语言顺序打出来手语,就像我们把一个个英语单词按照汉语的语序拼凑成一句话一样。而自然手语并不遵循汉语的语序,其特点是形象性较强,以视觉为主。她举例,比如,“灭火”这个词,按照文法手语,是先比出“灭”的动作,再比出“火”的动作,和汉语表达习惯一致。但这会给习惯用自然手语的聋人造成误解,让他们误以为灭的火又烧起来。“这是因为用自然手语的聋人习惯以视觉为主!”谭婷补充,诸如这样的,还有“不喝牛奶”,文法手语按照汉语语序打,是表示“不喝牛奶”,但这会被使用自然手语的聋人误认为是表达“牛奶喝不?”。
在唐帅看来,聋人普法任重道远,而谭婷就像星星之火去燎原,让更多的聋人看到,他们是可以学习法律,是可以走上法律这条道路,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她,向更多人普及法律的知识。
如今,谭婷还固定前往西南政法大学卓越公共法律服务人才实验班进行授课,以培养一批既懂法律又懂手语、能够直接为聋人提供专门法律服务的人才。她还联手重庆市大渡口区残联,为聋人开设普法讲座……2020年,她还在社交平台开辟账号,用短视频进行手语普法,“试用期方面的规定”“嫁出去的女儿可以继承父母遗产吗”“出借身份证有风险吗”……针对聋人普遍关注的问题,她都用手语一一解释。在谭婷看来,这种方式就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每一种角色,她都乐在其中
生活有紧绷难喘气的一面,也有松弛的温柔。
今年初,谭婷晋升为一名母亲,她形容自己的生活是两点一线,却乐在其中。工作时,她接受聋人委托人的咨询,也协助同事进行案件的证据收集等。回到家,她忙完宝宝的事,会打开视频,录制一些手语普法视频。有一次,她在直播,一位远在江苏的聋人朋友给她留言,感谢她多年前给予的法律帮助。“没想到这么久,他还能记得我。”这让谭婷暖暖的。
偶尔,她也会涂上漂亮的口红,但却不热衷美妆。像很多女孩一样,她喜欢淘宝,却鲜少在直播间买东西,因为更爱货比三家的实惠。
生活给她写了一首现实主义诗歌,她却将其过成了浪漫主义。她爱诗歌,喜欢舒婷、徐志摩和海子,偏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兴致来时,还会写上几句,消解生活的苦和乐。她也爱跳舞,没有孩子之前,她曾学过一段时间街舞。她记得,在乐山市特殊教育学校学习时,她第一次接触舞蹈,就爱上了。大学时,她参加了重庆梦翔残疾人艺术团,还在文艺汇演中获得一等奖。她还喜欢唱歌,虽然听不到自己的歌声,但就是喜欢跟着歌词感觉唱歌的曼妙,细嗅歌词的美妙,这是她独属的“通感”主义浪漫。
2020年,成功通过法考后,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各种新闻报道关注到谭婷,关注到聋人这个群体。如今,最高人民检察院召开新闻发布会还安排了手语翻译,西南政法大学成立了卓越公共法律服务人才实验班,培养又懂手语,又懂法律的人才;科技方面,AI电话、AI手语主播接续诞生……她真切感受到,未来,有着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和听障人士翱翔。
在采访的最后,我们注意到,备考司法考试时,谭婷在每一本书的侧页都认真写下一个“初”字,并在后面画上一个俏皮的小爱心。成为律师的初心是什么?谭婷想要守护的初心又是什么?在谭婷办公桌旁,一张页边微卷的便利贴给出了答案,上面写着“用会说话的手,把正义的声音,带到每个无声的角落”。
(图片由优酷和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