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亚丁村保护恢复调研组
钟莉 张剑 宁蕖 李志强
高原雨季，处暑尤冷。8月22日至25日，记者再次前往稻城县，在保护恢复中的亚丁村蹲点调研。此前，《四川省建设世界重要旅游目的地规划(2023—2035年)》发布，规划中9处提到亚丁，在发展格局上，明确将大香格里拉和大九寨、大峨眉、大贡嘎、大遗址并列为五个支撑区域。
亚丁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
正在进行的保护恢复项目，自今年4月初正式开工以来，作为一种显性动力深刻改变着村落，意图延续《消失的地平线》提及的“适度”美德，温情地消化掉这块旅游大蛋糕。但同等重要的，是隐匿在藏寨里的传统力量也在与之相互作用，半农半牧的生产、消费、分配、交易体系将如何适应蓬勃复苏的旅游产业，这取决于村民如何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村子与村子之间如何梯次共享、城镇与城镇之间如何优化空间。
但不管主动还是被动，记者采访到的以色列游客、来自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的老年旅行团、中老年背包客，足以说明这个地处青藏高原、海拔3900米的村子，已经融入到国内国际两个市场。任何新的力量加入都会引发村落的变迁，但不管怎么变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与村庄和谐共享，是在亚丁村保护恢复当中所有人哪怕再难也要自觉去遵守维护的法则。
人：古老分配与现代消费，共享生活在亚丁
左手在一堆形状各异的石材中抓出一块，右手持刀，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石材神奇地碎成薄薄几片，书页大小，也如书页般平整，像工具打磨过一样，平放在作为基础的条石上，再用刀背把刚才的边角余料敲出三角形、四方形等大小不一的小石片，镶嵌在书页般的片石缝隙……8月24日，稻城县香格里拉镇亚丁村一处藏房改建工地，石砌藏房匠人中拥正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经他之手，一块块石材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了一起，由这些石头砌成的外墙，平整的框架内是不重复的排列组合，工艺之美让人赞叹。
经石砌藏房艺人中拥之手，一块块形状大小不一的石头整齐地排列在了一起。李志强 摄
这是一种传承了无数代的手艺，中拥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父辈那里学会了用石头砌房子的，“很小的时候，就帮着爸爸修房子，边看边学，自然就会了。”成年后，这门手艺也成了中拥赖以生存的技能，他精湛的技艺闻名于十里八乡，“家家户户修房子都要找我。”
但近年来，随着时代的变迁，现代建筑工艺的涌入，传统石砌藏房的市场日益萎缩，“已经很长时间没接到活了，孩子们也都出去读书打工了，都不愿意再学这个手艺。”
2023年4月，亚丁村保护恢复项目开工，修旧如旧，是重点。项目部聘请了中拥等一批石砌匠人到村里修砌建筑外墙，这是中拥近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大的“单子”，为了更好完成任务，他带上了自己的五个徒弟，“都是我们一个村的年轻人，因为有钱挣，大家都愿意跟着我干，也愿意学。”中拥告诉记者，和传统的“包工头”不一样，自己所带的这个团队，遵循着古老分配的方式，挣了钱大家平分，不计件，也不计算工时。这种分配方式基于相互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没有人会偷懒，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把房子又快又好地修起来。”
中拥的徒弟在工地干活。李志强 摄
入场以来，中拥和徒弟们每天七点不到就开始干活，“不觉得有多累，我这门老手艺能继续发挥价值，感觉很充实。”
和中拥一样，亚丁村民宿“摩梵”的合伙人尹庆华也在期待着亚丁村保护恢复项目能顺利推进，尽快完成规划中的样子。
尹庆华还记得自己初到亚丁时的场景，雪山、河谷、草甸、森林、花海共同构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美，置身其间的亚丁村，遗世独立又浑然天成。在村民家留宿过夜时，昏暗的灯光下，老乡们用黝黑的手将青稞面搓成团递给了他，出于礼貌，老尹接过来一口囫囵吞下，“那个时候特别想融入这个环境。”或许老尹自己都没想到，此后七八年，他将扎根于此，彻底融入亚丁村，成为了这里的第208个“村民”。
初探亚丁后不久，这个小村落绝美的风光和老乡们淳朴的笑容还时常出现在老尹梦中，多年从商经历也让他敏锐地觉察到，亚丁村是一个极其稀缺的资源。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尹庆华决定回到亚丁，开一间民宿。
2016年，尹庆华的民宿“摩梵”正式开业，“那时，亚丁村的民宿开发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很多外来的经营者都不太注重对本地文化和建筑的保护。”
卧室、客厅、经堂和厨房，雕梁画栋，繁复精美……租下本地老乡的藏房后，尹庆华在保留传统建筑风貌和格局的同时，在房屋内部也精心设计了藏式的装饰。很快，这家用心打造的兼具传统藏房特色和现代生活设施的民宿就火了起来。但把亚丁当成家乡后，尹庆华心中不时会冒出一丝隐忧——无序的商业开发，让越来越多的传统建筑和文化开始流失，“房子越修越高，虽然村子越来越热闹了，但总感觉少了原来的味道。”尹庆华担心，失去“味道”的亚丁，会让自己的客户群流失，“来我这里的游客，大多数都是想体验一个本真的、原汁原味的亚丁。”
2023年，亚丁村保护恢复项目开工后，尹庆华第一个报名响应。“亚丁村的自然和人文资源都非常丰富，希望通过这次保护恢复，把一些基础设施建好后，让亚丁村的民宿酒店行业走向高端市场，规范管理。这对经营民宿是好事，对亚丁村的保护，也是好事。”
保护恢复项目启动以来，尹庆华第一个报名响应。李志强摄
随着亚丁村保护恢复项目持续进行，更多外地人将进入亚丁成为“新村民”，新老村民之间的故事将不断延续。
村：互助生产与多元交易，共享机制在香格里拉
每个人遇见亚丁的理由可以自由浪漫，但作为207名藏族群众居住的高原社区，紧靠世界级的旅游“金矿”，亚丁村的生产运转必须依靠良性机制。
每天，“90后”亚丁村村民塔鑫会和同村的29位马夫一起，在洛绒牛场为游客提供特种马帮的服务。特种马帮是2013年“亚丁马帮”规范调整后保存下来的体验项目，负责将游客从海拔4180米的洛绒牛场送至海拔4450米的舍身崖，单程价254元。“供不应求”，是塔鑫和游客共同的感受。“马帮只有30匹马，每天只走4趟，也就是说至多能有120名游客体验。”塔鑫告诉记者：“从前的马帮消失了，我们现在不是运送人和物，而是运送体验和快乐。”
亚丁村村民塔鑫。李志强摄
但赶马的“鞭子”并非亚丁村独享。从亚丁村向香格里拉镇走，途中路过的叶儿红村和仁村也轮流参与马帮的经营。三个行政村按户口分配名额，一共分4个组，每30户为1组，每组共30匹马。其中，亚丁村自成1个组，仁村有3个组，叶儿红村因为人少与仁村合为1组。每年4月，4个组之间通过抓阄决定进场顺序，每组首次进场15天后就退下来休息，第二次和第三次进场时间为19天。等到每年11月中旬，轮到当年最后一个组进场时，该组的服务时间为26天，“因为景区游客越来越少，延长天数可以让最后一组收入不掉。”
村民和经营户同样遵循着互助生产机制。“不参与，完全不参与。”当记者问到村民是否参与民宿经营时，塔鑫连连摆手：“外地人的生活习惯、风俗文化和我们不同，像老尹在我们传统东西上加一些现代元素，游客就能接受一些。”守着每年几十万元的固定租金，勤劳的亚丁村民不会坐着享福，而是选择做马帮、挖虫草、当厨师、做保洁、干导游，但对于经营这种专业事，严格遵照让专业人来做的原则。“疫情期间，我们也给经营户减少了租金。” 21岁的拉姆告诉记者：“尽管很多老一辈不理解，因为经营户赚钱时也没有给我们多分，但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这样的机制正受法律保护。今年以来，稻城县司法局派遣两位法务人员常驻亚丁村，为甲乙双方提供法律援助。“他们的联系方式就在墙上，每家每户都会找他们看合同。”塔鑫告诉记者：“指导过后，非法经营、客户投诉都不由村民负责，这些都在合同上明确了。”同样感到放心的还有经营户们，一份份合同就像一颗颗定心丸，让他们敢于投入大量资金长久经营。
“如果说亚丁村是贝壳里最大的珍珠，周围村子就是环绕的小珍珠，香格里拉镇就是这个贝壳。” 谈及亚丁村和其他村子的关系，香格里拉镇党委副书记李萍萍打了这样的比方。亚丁村已成为游客主要消费村，村子在青稞、酥油茶、松茸等方面的生产力已无法自足，需要周围村子源源不断地供应，而从村子外溢到香格里拉镇的游客数量依然可观，其他村子都参与进这个需求市场，新的交易由此产生。
如何让周边村子都吃上旅游饭？李萍萍道出香格里拉镇的做法：“把香格里拉打造为一个集市，周边乡村都来赶场。”目前镇上的餐饮和住宿较多，但游购娱的场景却很少，许多游客看过雪山后就不再逗留。为此，当地根据不同季节搭建不同的交易市场，让更远的蒙自乡等乡村也来卖虫草、苹果、梨子、蜂蜜等。
记者采访时正是松茸季，康古村村民四郎卓玛会在凌晨4点走上2小时山路，和十几天未下山的父母会合采松茸。下午4点再由她把当天的松茸背下山，交给同村的熟人拿到松茸集市上卖。每有新鲜松茸被送来，集市的小贩、买家和看热闹的游客、村民都来围观，其热闹场景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旅游体验。这些松茸的真正买家，既有广东、浙江商家的销售代理人，也有为外地普通家庭挑货的本地采购者，还有从高校毕业回来的特产店老板，更有电商淘宝店主。顺丰和邮政为此还专门开了生鲜快线，48小时内即可送达成都。
游客从成都进入亚丁村则更快。世界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稻城亚丁机场通航，1小时航程，再加约2小时车程到香格里拉镇，半天时间即可从繁华都市遁入亚丁的雪山脚下。如果说亚丁机场通航让稻城旅游起飞，亚丁村保护恢复，正让稻城离“世界级旅游目的地”的理想更进一步。
【记者手记】
天文考古与交通先行，共享空间在稻城
四川在线记者 张剑 宁蕖
以亚丁为原点，稻城正在打开一个想象空间。
八月中旬，一则好消息从青藏高原发现年代最早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传来——稻城县青藏高原皮洛遗址旅游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即将开工。
这是距离亚丁村百公里外，同处稻城县的又一处世界级文化遗产。离皮洛遗址不远，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子午工程二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全球规模最大、性能最强的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由313台直径6米、形似锅盖的天线构成一个直径1公里的圆环矩阵，状如“千眼天珠”。
子午工程二期的重要组成部分，“千眼天珠”——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李志强摄
再往北走约60公里，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列阵于海拔4410米的山脊之上，几千个“土堆”整齐排列，占地面积达1.36平方公里。其貌不扬的“土堆”埋藏着以宇宙线观测研究为核心目标的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正时刻捕捉着来自宇宙深处的信息。
香巴拉文化博物馆是稻城县亚丁村保护恢复工作的重要建设内容之一，已于8月完成了主体结构封顶。李志强 摄
史前文明、天文科研、远古村落，稻城以其独特的文旅优势资源，强烈吸引着人们的向往之心，去开启寻梦之旅。在这个幅员面积达732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新的旅游空间节点已经形成。
但如何串珠成链，让独特的资源优势辐射全域？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建设是先行条件。
五月下旬，国道664稻城县香格里拉至各卡(川滇界)段改建工程开工，这是一条以亚丁为核心，连接云南迪庆、丽江、泸沽湖等景区景点的快旅慢游通道。通道的建设，不仅能提升亚丁景区的通行条件，还能提高稻城县域南向出州出川通行能力，实现稻城交旅与大香格里拉环线的连接。
连接通往省外的交旅大环线，是稻城县向外的求索。向内，稻城通过细分业态，优化布局等方式，推动着资源的合理分布。
在距离亚丁村不远的香格里拉镇上，餐馆、酒店、商超等业态已初具规模。“亚丁村本身的承载能力有限，大部分来亚丁的游客，还是会选择在香格里拉镇歇脚。”稻城县文广旅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为了让这个以往的“途经地”变为“目的地”，香格里拉镇围绕“吃、住、行、游、购、娱”等要素进行了布局，而海拔更高、风貌更原始的亚丁村，则定位于高端精品，“到亚丁住的游客，多是喜欢徒步、摄影、户外运动的，根据这些标签，我们将引入世界级转山营地及精品徒步路线，吸引喜欢户外、科考、香巴拉文化的粉丝级游客，打造世界级户外品牌。”
从全局谋划一域、以一域服务全局，一个全球视野、国际标准的稻城，正期待着一次蝶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