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梁平迎来《一蓑烟雨》:风雨有晴,在诗意纠缠中越写越坚定|川观书评

2024-04-25 18:11:16来源:四川在线编辑:裴蕾

四川在线记者 肖姗姗

“腾出很多时间自言自语,自言自语是我写作和阅读保持的状态,一以贯之。”当一个诗人自言自语时,他可能并不只是在自言自语,比如梁平。2024年3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梁平新诗集《一蓑烟雨》正式上市。这部诗集收录了梁平近年来的百余首现代诗歌,其中包括《水经新注:嘉陵江》和《蜀道辞》两个小长诗,而这些,正是梁平的自言自语。

4月22日,第29个世界读书日前一天。“风雨有晴,诗意走马江山——梁平《一蓑烟雨》新书分享会”在阿来书房举行。梁平与他的朋友们,包括作家阿来,诗人娜夜,四川大学教授周维东、向以鲜,西华大学教授王学东等嘉宾展开漫谈,在梁平建构的“诗”界里,寻找“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豁达。

【关于诗集】

一部重庆和成都的二重奏

梁平是重庆人,后又来成都工作生活。对重庆和成都的深刻感受,让他写下了很多关于两地的诗作。《一蓑烟雨》的编选,以嘉陵江和蜀道为发端和收尾,就有着关于重庆和成都二重奏的深刻意味。既有对历史深邃的思考与追问,也有对当代风雨人生的感悟。所录诗篇行云流水,气势磅礴,其广阔的视野、深沉的情感以及生动细微的感受力值得称叹。

在《一蓑烟雨》开篇的《水经新注:嘉陵江》组诗里,他用一组诗来致敬嘉陵江:《嘉陵江》《昭化》《苍溪》《阆中》《南充》《蓬安两河塘》《陈寿》《合川》《卢作孚:水之娇子》《水码头》《嘉陵索道》《吊脚楼重庆》……在《嘉陵江》中,他写:“水做的朝天门,长江一扇/嘉陵一扇,嘉陵以一泻千里的草书/最后的收笔插入长江腹中/我第一声啼哭在水里/草书的一滴墨,与水交融/江北红土地上的红,脐血冲不掉/向海,两岸猿声不能挽留……”

在《嘉陵索道》中,梁平感到由衷自豪,“嘉陵江的长篇情景剧/纤夫和船工的号子已经非遗了/博物馆的旧照片放大在舞台上作幕墙/流水的音效依然惊心动魄……”

此外,还有很大一部分跟成都的历史名人和传统文化有关。比如《与薛涛比邻》《李清照》《相如与文君》《韦庄在成都》《扬雄》《李白别传》等。在他的笔下,“与薛涛比邻,读过枝头乱花与舞蝶,元稹掉进的那口深井,还是波澜壮阔。”李清照是“大丈夫李清照,羞煞须眉。”“一坛文君酒开封,挥发至今,没有了原来的浓香。”“韦庄前脚与后脚沾满的泥土,比印泥鲜艳。”扬雄是“青龙街上的结巴少年,喜欢在屋檐下听流畅的风。”李白“也算是拂袖而去,背向渝州,再也没有回头。”

【谈诗论艺】

坚持与改变

向以鲜:梁平的持续性写作最为珍贵

作为朋友,向以鲜平日里与梁平有非常多的交集。对于《一蓑烟雨》,向以鲜敬意油生。

“梁平是一个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写作热情的诗人,我觉得这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向以鲜说,很多人在青春时代都有非常杰出的写作,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这个世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关系之后,他们的写作锋芒就被磨灭了。“青春时代里的灵光一现,凭借激情和才华,就可以写出一些像模像样甚至还能流传的作品。我觉得每一个人,在那种阳光灿烂的岁月中,本身就是个诗人。比如,一场婚礼,新郎新娘面对面互相倾诉的时候,他们都是诗人。”在向以鲜看来,这些都不足为奇,真正的“奇”和“贵”在于,持续性的、保有激情并不断创新的写作。

“我把在60岁以后甚至70岁,走过耳顺,接近古稀之年仍在坚持的写作,旺盛的写作状态,称为持续性写作,而检验一个优秀的诗人或者作家最重要的尺度,就是能否持续性写作。”显然,梁平就是这样的写作者,他的笔耕不辍,他的丰沛情感,令同样身为诗人的向以鲜,有时候都自叹不如,“梁平不仅持续性写作,他的各方面表现还非常充分,我曾经觉得自己还算一个比较勤奋的写作者,但是和梁平相比,差远了。我上一部诗集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而他每年都在以崭新的面貌不断推出诗集,并且每一本诗集的写作方式呈现出不同的变化,让人惊喜。”

周维东:梁平送来一件在烟雨中行走的“蓑衣”

周维东在拿到《一蓑烟雨》的时候,他觉得梁平馈赠了读者一件人生的“蓑衣”。他认为,梁平在这本诗集中承载的是那种经历风雨,越过山丘后的人生况味。

“烟雨是什么?我觉得不光是人到中年的困境和不能看透的前路,还有不能释怀的遗憾,甚至是狼狈。那么,蓑呢?一袭蓑衣,是来起保护作用的,正如苏东坡在汲取经验和思考之后,那种最朴素的对于生活的热爱与乐观。”“梁平要送我们在烟雨中行走的一件蓑衣,提供了很多人生经验,他对美的追求,行走的状态,笔下有江、有山、有人,他拥有一种超然的,远距离观看的姿态,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经验,为什么我们看不透烟雨,看不透人生的谜题,往往就是因为缺乏这种有距离观看的视野和格局。”周维东感叹说。

娜夜:梁平满足了读者对诗歌的阅读期待

娜夜以一位女性的眼光,首先看到的是《一蓑烟雨》的漂亮书封,再深入阅读,得出了“文本一致”的结论。“我们读一首诗和一部诗集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想知道作者他在关注什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关注?梁平的这部诗集可以称为一部精神地理,他的诗歌与地理有关,但是超越了地理的这种文学精神,让读诗的人感到顿悟。”

娜夜特别提到了其中一句诗《我拿一整条江水敬你》,写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月光下的每一束惨白,都是断魂的瑶琴。知音难觅,上天入地仅此一曲,子期兄,我拿一整条江水敬你。”娜夜认为这样的句子拔地而起,彻底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娜夜认为,梁平写草堂、写嘉陵江、写蜀道,让人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朝朝暮暮置身其中的诗人的生命情怀,而不是一个采风或者过客的即兴之作。“梁平在这本诗集中非常好地践行了他的诗学主张,深入浅出和独特的诗人视角。在诗的选材和细节上处理得非常好,代入感很强。一首长诗的代入感对一个诗人起着决定性作用,而且他的技术支持非常有力,使得想象力飞扬,张弛有度,全诗的气脉都在他手里攥着一直不断。”

同时,在娜夜看来,这样的诗很好,考的是诗人的功力,而要读懂,也需要读者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才能领悟拓展的精神时空和辽阔诗意。

王学东:梁平从小我进入大我

王学东提出了一个诗学问题:中年写作如何可能?这是当下诗歌发展的核心命题,而梁平一直在探索。“梁平换了个说法,提出了中年变法,我觉得非常有意义。他带出了一个我觉得非常重要的,当下诗歌诗学发展的核心命题。”

那么,人到中年甚至老年,梁平如何在变呢?王学东认为,梁平在一个没有功利、纯粹的状态下,不显摆,不讲究技巧的状态下,开展写作。

而梁平是如何做到的呢?王学东提出了几点看法:“我个人觉得他减少了自我,把自我放在了更大的时间和空间去交流,把我们所看到的凡俗的、个体情绪比较多,比较厚重的东西减少了,把‘我'或者主体融入到了一个更大的文化之根里面,所以梁平提出了一个根性写作,在当下个人化、情绪化的小个体写作里面,梁平打开了一个更大的写作空间,把我放入历史空间,重新来审视,进行理性经验的考量和书写。”

王学东表示,梁平这种以小我进入更宽阔更多样的自我空间,为现代诗歌表达时代、呈现复杂经验,提供了全新路径。

阿来:梁平,诗就应该这样写

阿来是梁平的忠实读者,他感受到梁平近年来的写作发生了显著变化,为其高兴。“他写三星堆、朝天门、巴蜀二重奏,一直努力探索,延续到《一蓑烟雨》,我就给他说,梁平,诗就应该这样写。”

在阿来看来,在中国文学里,地理书写是缺失的,但地理其实是写作非常可靠的构架,就像人体的骨架一样,“国外的小说、诗,包括我们的古诗,里面的地理都是真实的,杜甫当年从甘肃出发来成都,一天一首诗,全是真实的地理。”阿来表示,当地理真实出现的时候,地理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很自然的,很真实的,至少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比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而在梁平的诗里,他看到了江,也听到了方言口音,这就令人欣喜。

“梁平写嘉陵江写蜀道,就有了历史,能够感受到某种伟大的力量,深沉的情感。”阿来直言,写作就需要回到自我,回到自我依附在地理空间当中,被地理空间滋养、被地理空间所产生的文化滋养着的情感。“入手是特殊经验,但我们要击中的是普通情感。如果我们的写作不能唤起更多的思索,就没有意义。”

阿来还以杜甫写下的诸多组诗来类比梁平的长诗,他觉得这样的形式非常好,“你们说是长诗,但我更愿意说是组诗,就像杜甫当年认识到,诗歌相对精炼短小的篇幅影响了诗人的表达,于是他找到一个方法,一题之下若干首,将诗歌本身的形式做了一个创新。”

有趣的是,阿来给梁平提出了一个小意见,调侃他不应该以老年人的心态“却道天凉好个秋”,也应该“老夫聊发少年狂”,像年轻人一样多抒情,“诗里面多抒点情。更舒张、更松弛一点,会更好。”

梁平:在纠缠中我越写越坚定

听了好友们的诚意点评,梁平感慨颇深。他叹息他们这代人所获得的文化营养,远不如“80后”“90后”,但那些缺书可读,翻烂新华字典的经历却对他个人的写作影响深远。

“我当知青,带去农村的只有几本书。有几本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一本是《新华字典》,一本是郭沫若编选的《红旗歌谣》,一本是俄国作家、诗人涅克拉索夫的《严寒,通红的鼻子》,还有一册油印的江津名人吴芳吉的《婉容词》。《严寒,通红的鼻子》是一个长诗单行本,涅克拉索夫看见红颜色的高加索山,仿佛严冬通红的鼻子,感觉如此美妙。再有吴芳吉半文半白的《婉容词》,直到现在还记得‘美洲在那边?剩一身颠连,不如你守门的玉兔儿犬’,女子婉容活生生一尊望夫石。”梁平坦言:“生命给了我最深刻的记忆,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写到现在,写了半个世纪,我对生命、对生活状态,从开始至今都有一种观照,我一直离不开这样的纠缠,我越写就越坚定,越往下越清晰。”

梁平一直在写作中间修复并完善自己的人格,在梳理自己的根。对于这个“根”,他的定义是:作为个体的写作者生理和心理层面上,影响生命轨迹、完成生命塑型的根。“比如蜀地不仅仅是我半生或者大半生生命的栖息地,更是我大到对人类和世界的认知、我的所思所想成型的原乡,也是我肉身的七情六欲和嬉笑怒骂的集散地。”梁平表示,《水经新注:嘉陵江》和《蜀道辞》,都是这个根上结的果。“因为这个根的梳理,我所希望看到的是,我的写作能够结结实实,拒绝那些天马行空的书写。这其实是多么艰难地选择和挑战。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与生俱来有一种隔阂。这个有根的写作,让我有了明确的写作路径,那就是努力消减这样的隔阂,与人、与自然、与社会的不平衡达成最大尺度的和解。”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蓑烟雨》中,梁平有意地向古典诗词致敬。在他看来,古代诗人的诗词用“典”,“典”就是历史的承载和想象,短短的四言八句就有了辽阔和深邃,就有了厚重。现代诗歌与历史发生关系,一个事实摆在那里,总是很难找到关联历史、进入历史的路径,要么关联不搭,要么进入了出不来。所以,他费尽心力地去探索如何在对个人经验的关注和表现中,实现诗歌话语与历史文脉的融汇,让诗歌不再飘忽如云,“《蜀道辞》几百行几乎用了我整整一年时间。古蜀道,一条比意大利古罗马大道更久远的世界交通遗址,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无所不及,从实地考察到案头资料消化,节点的取舍,构架的设计,人物的勾勒,语言的调试,应该是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重要的实验。”

梁平认为,诗歌书写现实,与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关联从来没有间歇和断裂。他警惕那些对身边变化置若罔闻,或者深陷于自己搭建的语言迷宫而不能自拔的写作。他直言:“我们现在现实书写新时代,要以我们对民族、对人民的真情实感,真真切切地触摸这块土地的呼吸和人民的心跳,让我们的写作与我们的时代发生关系,留下擦痕,为我们的时代打上经得起拷问和检验的诚信的烙印。”正如王国维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

最后,说到《一蓑烟雨》,这个被众人认为比以往都要温柔的书名,取自苏东坡《定风波》里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梁平表示这就是在向苏东坡致敬。他喜欢苏东坡,喜欢他的大格局、大胸怀,历尽千般苦难但能做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与乐观,以及对坎坷人生际遇作出最后的温暖回应:天下无一不好人。梁平感叹:“苏东坡一生是被流放、颠沛流离。他遇见风也遇见雨,但是他的那种豁达,他的乐观,他的平常心是怎么得来的?我觉得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也有一个自我调适的心理过程。”

(《一蓑烟雨》,梁平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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