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琳

都市题材剧既是剧集市场的刚需，又不容易拍。因为与不同时期的社会热点和时代焦虑紧密相关，并没有太多既有经验可以借鉴和复制。而且大多是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既不能靠强情节吸引观众，又很难塑造有鲜明特征的魅力型人物形象。所以，近些年的都市题材剧大都采取一种话题式操作手法，即有意识地围绕各种社会热点议题构造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引发观众对剧集的讨论热度，推动剧集的火爆。但随之而来，不少都市题材剧为了制造话题的尖锐性，将话题式操作方法推向极端，一味堆积热点、贩卖焦虑，甚至滑向人物失真和情节虚假的悬浮剧。

近期热映的都市题材剧《凡人歌》仍然采取话题式操作手法，以40+、30+、20+三对都市夫妻和恋人的工作与生活为主要内容，聚焦当代社会的众多新现象和新话题。但该剧却巧妙地将平衡手法融入话题式操作之中，既戳到了时代痛点，又避免了悬浮与极端。

话题讨论与生活细节的内容平衡。话题式手法虽然是都市题材剧的创作利器，但也对创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仅剧集所选择的话题要有能力触及时代真问题和真焦虑，而且还必须有能力使其落实到人物塑造、情节设计乃至服化道等剧集制作的方方面面。但很多采取话题式手法的都市剧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话题式手法的难度，仅仅只是从营销考虑上想“碰瓷”一些热点话题，却没有能力挖掘出话题背后的真实生活困境。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展现了大量不合适、不可信的生活状态。当观众对剧集的生活展现产生怀疑之后，对其中的话题讨论也随之失去了兴趣。

《凡人歌》改编自小说《我不是废柴》，充分吸收了小说中与话题讨论相匹配的丰富生活细节描写，让各种热点话题不再仅仅停留在抽象层面，而是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以主人公那隽所处的网络大厂工作状态为例，剧集对全媒介时代的工作状态的关注，就是抓住了崭新的时代问题。在这种高度强调速度和效率的生产方式之下，作为互联网大厂程序员的那隽只能靠不断加班来压榨自己。剧集中有一个公司在厕所装计时器的细节呈现就十分传神。正是它让本来已经有严重焦虑症的那隽最终走向崩溃。另一名主人公公务员沈磊的破旧电动车，也是一个有力的生活细节。剧中沈磊和谢美蓝婚姻破裂的过程中，多次出现这辆电动车的身影。通过对这辆电动车的态度，观众能够真切感受到夫妻俩的价值观已经出现了严重分歧，他们的婚姻破裂在所难免。以上讨论的这些重要生活细节呈现在剧中还有很多。也正是这种话题设置与生活细节的内容平衡，让该剧集的话题讨论真正落到了生活实处，由此调动了观众的讨论热情。

对立人物的塑造平衡。除了生活状态的失真，目前很多采取话题式操作手法的都市题材剧，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是通过失真的人物去展现和强化矛盾。尤其是主角光环过大，而对立面人物塑造偏弱的问题时有发生。所谓对立面人物，主要是指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在实现自己意志和欲望过程中所遇到的具有阻碍力量的人物形象。如果一个故事中的主角光环过大，对抗力量过于软弱无力，不仅造成主人公和故事都会陷入虚弱之中，而且更会影响话题讨论的充分展开，将本来需要理性思考的各种社会问题都变成了简单的道德评判。《凡人歌》采取了一种平衡设置对立人物的创作思路。这一思路不仅能够让对立人物之间的较量更加势均力敌，让之前都市情感剧中对立面人物偏弱的问题得到改善，更大的意义在于加强了都市题材剧的话题讨论能力。

剧中的两对亲密关系都是采取这一人物设置手法。以沈磊和谢美蓝来说，两人曾是甜蜜的校园情侣，但在走入工作和家庭后，由于工作环境的不同，两人的价值观逐渐产生距离，最终导致分道扬镳。所以这对对立人物不存在绝对的道德对错，他们的关系变化代表着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中，一切稳定的东西都在经受考验。对两人不同的价值观和生活追求进行平衡设置，恰恰可以激发观众自身的思考。与他们相似，那隽和晓悦也是因为人生追求不同而最终分手。那隽可以说是当代绩效社会下的典型人物，在不断追求利益最大化和强调超越的绩效环境下，他将自己变成了一部“机器”。而与他相反，晓悦则保持着自己的思考力，对绩效环境下人的异化充满警惕和抗拒。这对对立人物的不同选择可以说触及到当代社会年轻人更深刻的人生选择困境，能够极大地促进相关话题的讨论。

理想性情感与时代痛感的情绪平衡。情感表达一直是都市题材剧的重头戏。但不少都市题材剧为了加强话题讨论的激烈程度，在情感表达上过于张扬矛盾、冲突，甚至失去了应有的情感分寸。很多剧集因为前面铺设的矛盾冲突过于激烈，让大团圆结局反而显得十分虚假。最近几年受到观众认可的都市题材剧都开始将情感表达重点放到理想性情感上，也就是更多挖掘情感中的超越和完美元素，以弥补观众在现实生活中的情感匮乏和渴求。比如《玫瑰的故事》在表现黄亦玫与父母和哥哥的亲情关系时，通过父母和哥哥对黄亦玫无条件的关爱和呵护打造了人们心目中理想的亲情模样。这种处理方式反而让观众觉得这个有点超越社会现实的人物有感染力。

《凡人歌》中那伟和沈琳这对中年夫妻情就是以一种理想性情感来表达的。虽然这对中年夫妻因为失业和大龄求职困难，从剧情开始的中产富裕生活一路下滑，但夫妻俩却始终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而且生活越是心酸和困苦，两人之间的情感越是坚固和甘甜。比如那伟借酒劲高唱《凡人歌》，沈琳在一旁笑着录像，转过身去偷偷哭泣这样的细节每每能够让观众共情落泪。即使他们的生活充满艰辛，但这份不离不弃的夫妻情却给观众带来希望。这种理想性情感很好平衡了剧集中通过另外两对亲密关系的失败所引出的时代痛感，避免了剧情的情感表达走向极端。综上所述，对于都市题材剧的话题式操作手法一直以来面临的创作窘境来说，《凡人歌》的三重平衡艺术尝试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突破，它所积累的创作经验也能够为此后的都市题材剧集创作带来有益启发。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北京文联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