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长满火焰与飞刀的桂树——读蒋蓝随笔集《寸铁笔记》|西岭雪·品读

2024-10-21 10:40:11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杨庆珍

甲辰龙年的桂花,开在寒露霜降之间。也许是站在冬天的门槛上,桂香里携带着一股雪意,凛冽、峭拔、深邃、孤独。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太久,抽刀断水的那一刻,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桂香消融在空气里,就像水遁迹于水里。

以上片段,是我行走在桂树下的感受,也是阅读《寸铁笔记》的体会。这本断片式的思想随笔,是蒋蓝在文学疆域又一次开疆拓土的强劲突破,是他“蓄谋已久”的一部力作,像极了一棵根深叶茂、繁花累累的高大桂树。

用蒋蓝的话说:“二十岁的我就在笔记里记录,到今天坚持了三十年。”也就是说,这棵树已经扎根土地生长了30年,三十而立,“我自诩这是一本我在这个年龄可以站直的书”。言辞之间,可见作家对这棵树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显祖《牡丹亭》)。


《寸铁笔记》内容广博,浩瀚苍茫,涵盖历史、社会、自然、人生、中外文化等多方面随想。诸君可从任何一页进入,也可以从最后一页倒读到开头。在字词的缝隙里,在遍布黄金的沙滩上随意捡拾,金句妙语俯拾即是,无不闪耀着夺目光泽。

不过,在我看来,从头至尾的沉浸式阅读,更能体会到《寸铁笔记》的绵密质地。那确实是一棵蓊郁巨树,枝上开花又结果,树干上披覆着青苔,长着槲寄生植物,垂挂着藤蔓。或者说,那是一张结实无比的巨网,网上缀着珍珠和火焰,还有短刀和旁逸斜出的流苏。一言以蔽之,充满危险的美与力量。

美与力量,本是相辅相成的存在。没有力量的支撑,美会显得空洞无物;而没有美的点缀,力量也会变得粗糙无趣。《寸铁笔记》在这二者之间达到了和谐共振。

《寸铁笔记》的珍珠数不胜数,有的让人眼前一亮,有的令人情怀炸裂。如蒋蓝所说,这是一本“立起来”的书,经历长久酝酿,桂树一旦暴吐浓香时,每一粒金蕊都携带春日(年少)的风、夏天(中年)的雨、秋天(壮年)的阳光。无数断片像一簇簇火焰,洋溢着才华激情,瞬间便能点燃读者,又像一双双御风而行的翅膀,掠过斑斓云朵,带着阅读者一起飞翔。

“梅花是豹子的文身,豹子是一树狂奔的梅花。”(《孤独的梅香》)

“其实这些语气助词是记录声音把词语托举在空中,它们飘飞的声音,衣袂与空气亲吻的声音,手指与蛇腰缠绕的声音,舌尖寻找红唇的声音……”(《诗歌是中性的声音》)

“那一夜,我在杉木林里穿行了很远。非常清楚,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猛然回头,一棵树把我拦腰抱住。”(《云雾哲学》)

“如果从蝉翼上刮去一小块,就足以照彻骨头。它们风餐露宿,吃阳光,吃月光,吃风,吃雨,也吞噬黑暗。”(《蝉语》)













这些诗性十足的言说,意境深远,无法解释,它们美得奇异,又深邃迷人,是适合吟诵的长短句;它们是芳香的种子,播撒到空中,具有烈酒的浓度,浅抿一口,也有微醺的致幻感……它们让人想起电影《阿凡达》,潘多拉星球上有一棵巨型的生命之树,漫天飞舞的树种,轻盈似雪花,又像海洋中透明的水母,环绕着电影中的人物,也包裹了银幕前的每一个人。《寸铁笔记》中的许多独立断片,就像生命之树的种子,汇聚成潘多拉森林的奇幻世界。

非常亲切的是,读《寸铁笔记》时,多年前阅读蒋蓝诗歌的感受又回来了,那种熟悉的柔中带刚的力量,武与舞的混成体,譬如那首很多人熟读能诵的《如何从虚空里取出一把刀》:“我随时可以从虚空里取出一把刀,也可以取出一匹照亮殿堂的红绸……”

蒋蓝还是蒋蓝。想起获得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韩江,24岁时,她望着皎洁的月亮许愿:“只祈祷不要失去这颗心。”多年过去,她觉得庆幸,无论写作还是吃饭、走路、与人交往,这颗“心”依然存在。

蒋蓝也是如此,无论写作的维度如何朝着天空和大地开掘,纵横捭阖于历史和人文、内心和时代、过往和未来,也无论他的笔法如何日益冷峻,逼近“零度叙述”,或者高蹈务虚,甚或操持带点炫技色彩的高难度写作,但是内核依然,一个作家的本心永在,真诚、滚烫的赤子之情从未离去。

作为读者,我喜欢这样的感受。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追求有个性的美,才是生命的奥义所在。《寸铁笔记》具有强烈的辨识度,那正是具有蒋蓝特质的独一无二的优美。

独特且美是《寸铁笔记》的艺术向度,不仅如此,在这部书的阅读之旅中,读者会不时撞见凌空劈来的飞刀,这是本书的精神向度:力量。也就是说,锋利与优美共舞,美妙的文字闪耀着寒光,文字变成针,变成刀——不是长刀,是犀利的短刀,瞬间出手、直击要害,突兀地插入事物内核。

我常常觉得,蒋蓝不是在描述、而是在穿透客观世界,他以独特的洞察力和艺术表达,去呈现思想碰撞的铿锵金声。因为刀锋精准,所以一刀见血,见血封喉,让虚伪现出原形,将愚昧赶尽杀绝。

“民众被这一幕震慑,突然感觉到,愚蠢的眼睛未能洞悉绝美的华服,一如自己看不到权力的走向。于是,他们个个呆若木鸡,回到了穷人的表情……”(《醒悟过来的皇帝》)言简意赅,其中的反讽意味深长,锐利如匕。手无寸铁的诗人,凭借文字的力量,以及突破思想桎梏的勇气,有了凛然的杀伐之气。那是与生命无关的杀戮,是良善与丑恶的交锋与角力,对极权、庸俗、贪婪、背叛、狡诈等恶势力的绞杀与斩除。读到这样的句子,正如艾米莉·狄金森形容读到一首好诗的感受,“天灵盖被猛然揭开而无法合拢。”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人更是语言的炼金术士。语言精练至极、提纯至极,寸铁便成为寸金,成为宝石和钻粒。因此,《寸铁笔记》具有超强的浓缩性、凝聚力。同时,“白战体”的书写,没有设定,完全开放式、发散式的表达,是向着苍穹遥望——无穷无尽的天空,一无所有,又应有尽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寸铁笔记》是一部矿藏丰富的沉思录,意向纷繁,它们超越本体和喻体,引领读者去探寻生命的终极意义。

以加缪的《西西弗斯》为例。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重复着万年不变的劳作。看似被惩罚,被置于荒谬的极端。生命于人,何尝不是如此?轮回大梦,日复一日的奔波行走、俯身案头、采买烧汰,身心皆无力从繁琐的日常中拔出。但是,且看蒋蓝闪烁思想之芒的“白战体”:“他因推石头而存在,把荒谬纳入自己身上,因此,他的巨石也属于他自己,脚下的道路也属于他自己。也就是说,他可以支配荒谬。而且,他的每一次行走的过程,是簇新的。因此,人们可以说他因推动巨石而靠近了幸福。”

“白战体”出自苏轼诗句“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意思是在诗歌写作中招招出新,指向一种完全彻底打破窠臼的创新创作。蒋蓝在《寸铁笔记》中以断片写作,实践了思想的“白战体”,行文峭拔,异军崛起,从内容到思想都呈现莫名的簇新感。读到其中关于西西弗斯的言论,我的天灵盖被打开了一条缝——如果能换一种全新角度,坚持生活的“白战体”,一念间天地一新,我们顿然身心松快,那些一连串破麻袋一样沉重灰滞的日子,从此被点亮,焕然一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

推而广之,每一朵桂花、每一个秋天都是簇新的。譬如甲辰年,哪怕被加长版的酷夏一再压抑,桂花终究会吐蕊,即使姗姗开迟,即使花香里裹挟着雪意——那一缕可贵的灵魂冷香,源自它与漫长酷夏的斗争。于是,正如蒋蓝在《最好的书》里写的:“她冷意四起,她感到她的灵不足以冰镇这世界之火。她就暗淡下去,回到了诗。”

思想的“白战体”,带来强烈汹涌的“颅内高潮”。再如蒋蓝关于黑暗的思考,更是振聋发聩:“为了看见,世界需要黑暗。”“黑夜里的谷仓深处,黑暗堆积,重床叠屋,因为压力与密度而熠熠生辉,是从黑丝绸上跃升的辉光。”(黑暗首先从脚下升起》)

我在这段文字下划了线,激赏其思想和诗化的能力。顾城的短诗《一代人》写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蒋蓝笔下,变成“黑夜赋予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洞穿黑暗”。不得不说,如此特立独行、另辟蹊径,以重型挖掘机的深度铲除平庸和陈腐。对读者而言,是难得而宝贵的、痛快淋漓的阅读体验。

闪电的修辞,思想的饕鬄,美与力量的扭合,火焰或刀锋的舞蹈……这一切,令整部《寸铁笔记》凝聚着一团生气、一股锐气,宛如青绿逶迤的山峰,如朝霞万丈的黎明,又如一棵长满火焰与飞刀、香气蓬勃的桂树。

(《寸铁笔记》,蒋蓝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9月)

作者简介

杨庆珍,四川大邑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学专著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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