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

或是缘于川北乡情的原因，我以无比亲切的心情，翻开了南充作家皮敏的散文集《川北叙事》。正如这本集子朴实无华又带几分严肃高冷的名字，作者以其笃深的亲情观照、敏锐的生活感知以及善于调动一切事物开口说话的另类叙事视角，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惊奇和感动。尤其是入木三分的细节处理，让笔下的每一件事物，不论悲喜成败，都氤氲在一种浓郁的千丝万缕的文学磁场中，对纷繁无序的现实生活进行彻底的细节解构。无数细节相连接，整体重现出一个似曾相识又愈加清晰的烟火人间。

作为文学叙事的手段之一，细节无疑是令一个作家最抓耳挠腮的要件，也是检验一个作家文学叙事水平的重要标准。从《川北叙事》的书名便可推测，皮敏拥有足够的自信，细节成为他解构生活的手术刀，其运用之甚，可以说几乎超越我有限的散文涉猎范畴。换言之，他的散文，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宏大的、笼统的、总结的叙述，通篇都是细节，把生活解剖得支离破碎，而所有的细节拼凑起来，又呈现出了另一个清晰的、完整的，且有温度的，有艺术升华的现实世界。

尤其是《烟火葱茏》《雨水响亮》《门外的祖先》3篇篇幅较长的散文，时间跨度长，信息容量大，但都有着一个共同特征，均是从一个画面的细节刻画到另一个画面细节呈现。而且，作家以其高度的文学敏锐，善于调动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随时随地，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符号，让它们开口说话，为细节服务。如碍事被一脚踢飞的“芦花鸡”，“长手长脚的月光”“蹑手蹑脚张开大幕”的夜晚，牛二、苏山、苏三妹及作者眼中无比生动熟悉又可以当做地震后生死信使的“炊烟”，能“摁”住人的银娘的“甜蜜蜜的声音”，能“咬”人的眼睛，“受了惊一阵乱晃”的青瓷碗，“节节败退的夕阳”……

所谓情到深处文成诗，《川北叙事》的散文，不管是细节还是过渡，完全接近于散文诗的抒情。对细节的精确把握和入微刻画，又让其散文完全没有半点散文诗的空洞和乏味。

“在明灭的火光和氤开的烟尘中，祖父或坐或蹲，眯缝着眼，一任那些青色的烟从他鼻孔里自由出入，在他嘴里、胡须边顽皮地逗留嬉戏。那一刻，祖父安宁而富足，像一帧宁静的剪影，远离一生怎么也甩不开的重重负荷，悄悄活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然而，在翻年还覆着春冰的某个黎明，小婶带着源儿，踩着村庄一截薄如蝉翼的梦，悄无声息奔去了县城。丢下母亲一直嫉妒的那间新房，丢下那本装着他们名字的家谱，丢下就着月色将家谱锁进抽屉最高一格的祖父。”诸如此类，鲜活的细节和诗意的语言，让遥远的生活瞬间变得可触可感。当然，诗意的语言，也成为其散文一个个细节串联过度的窍门，满足了散文的时空跨越和情感转换，让散文在一个个细节后悄然地站立起来。

一个作家之所以能完美地运用细节，除对语言的考究和把握，最根本的还源自于作家对生活的敏锐感知。而一个作家为什么能敏锐地感知生活，那一定是拥有着对生活熊熊如火的爱。

亲情是作家创作的根，《川北叙事》的绝大多数篇幅，都是作者与亲人、作者与故乡以及亲人与亲人之间的故事。“爷爷的烟叶地”“父亲的花园”，母亲的爱，父母的争执，亲人的离散等，都是作家敏锐感知生活并进行文学创作的厚土。

尤其可贵的是，作家的爱，对生活的解构，始终保持着真实和矛盾，亲人形象也往往是饱满而复杂的。爱，不是单纯的包庇；痛，更证明着爱的深沉，这恰是作家对生活精度解构的完美体现。

对父亲，作家既有《奔跑的虎》中“嘿，别总耷拉着头！今晚，你跑起来像——像只老虎——”的爱和鼓励；也有《我们的栅栏》中，“在我幼稚的眼中，他接近于一块木头。”“几年之间，父亲已经从我对面走到了荒原”的不解和哀怨。

对母亲，既有在《大雪在黄昏落下》中“我看到了母亲冻得发紫的嘴唇在不住地哆嗦、抖动，我的心不禁一阵猛颤”的感恩；也有在《门外的祖先》中“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话多起来，除了站在村口，和那些长舌的妇人用语言给不告而别的小婶定义和标签。她还祥林嫂般，逮住人便宣讲，祖父对后人的不公”的客观和冷峻。

这种矛盾和复杂的呈现，这种对生活的精度解构，充分体现了作家对爱的深刻理解，也体现了作家对待生活和对待创作的真诚态度。正如“木头一样的”父亲叮嘱母亲的话：“叫他把窗户开着，才糊好的，还有湿气。”所有的细节刻画后，作家所面临的，依旧是一个呼之欲出的充满温暖和曙光的完整生活。

文集中还有很多涉及民俗的篇目，《又见川北灯戏》《川北过年》以及《门外的祖先》中的修谱等。对民俗的描写，作家依旧贯穿在浓浓的情感细节中，而不是简单地植入或孤立地介绍，这也成为皮敏散文创作的又一大特征。

包括立意新颖《情书》，残疾的瘸爷，对爱情拥有着完美的期待。他因痴情受伤，后因同情心上人遭遇而汇去一笔于他而言的“巨款”，汇款单上让我代写的“好好过日子，会好起来的”的简短“情书”，终于为自己的痴情画上句号，开启了幸福的新生活。这个伤感又温暖的故事，正如那句美丽的歌词：“问世间什么最美丽，爱情，绝对是个奇迹。”

散文《瓜里的天地》《花开的声音》等，细节解构的生活，总能还给我们一个真实而温暖的完整世界。皮敏的散文，再次让我深信不疑，不管是文学的品质，还是生命的重量，都源自于我们内心对爱的回馈，甚至，这还可能是科学的尽头。

当下，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文学走过了它的黄金时期，尤其面对信息化快节奏生活的冲击，一方面是人们的表达越来越频繁、简约和自由，另一方面是文学早已从人们的广泛性接触走进相对行业化的胡同，被认知和被关注的空间越来越狭小。甚至更多的作家作品，只有被大小不同的业界内部选择性关注，抑或根本无人问津。

当然，作为人类文明的重要载体，优秀的文学作品永远是我们所需要的。而在当下看似热闹又相对孤僻的文学领域，《川北叙事》的文学价值，显然是被行业低估了的重要存在之一。

关于《川北叙事》和皮敏的细节写作，我心生一个特别的期待。

正如作家在《夜宿山庄》中所言：“从各个纬度，去记录、洞见、呈现脱贫攻坚的伟大成果，把改革开放后我市人民生产生活的沧桑巨变塑造、浓缩、提炼为人们可观可感可评的文艺作品。”

新时代的文学，繁荣而迅猛，似又缺少冷静、细节和沉淀。皮敏具备的叙事本领、生活感知和情感观照，更拥有解构生活的法宝——细节，如此，若能潜心到新时代的文学叙写中，一定能贡献出属于皮敏特有的文学精彩。

（《川北叙事》，皮敏著，文汇出版社，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