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丛中叙天伦”的必要性——谈川剧《变脸》的结构幻术|西岭雪·戏剧评论

2024-11-27 16:14:17来源:四川在线编辑:黄勇

钟吉成

川剧《变脸》的高潮部分,通过狗娃以死相救,完成了水上漂在思想层面的彻底转变——从重男轻女,到“休看娃娃才女子,比多少七尺男儿有人格”“我教你变脸”。这是一种戏剧结构策略——为让高潮戏成立,就必须有一个与之相反的开端。高潮是水上漂不再重男轻女,那么,戏的开端就需要从塑造一个重男轻女的老艺人开始。

从水上漂亮相,到狗娃闯祸离开,重男轻女的形象一直步步为营地铺排着——自述需要男孩传后代、拒绝川剧名角梁素兰的邀请、拒绝购买女婴、误认狗娃为男孩后的喜乐、真相大白后的愤怒、见到天赐后的狂喜,处处都刻画着他根深蒂固的执念,最终被狗娃的以死相救击破。

结构就这样完成了。但在这个结构策略中,隐藏着一个重要的前提。这个前提在戏剧创作实践中非常重要,又经常被忽视,因此有必要提出这个前提的必要性。这个前提就是,必须要写出“芦花丛中叙天伦”这一场戏。

水上漂的内部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松动的?远远不是狗娃死的时候。而是早在人贩子“卖娃”时,狗娃被逼迫喊了一声“爷爷”开始。一声“爷爷”,水上漂激动地答应“哎”。这一次呼唤与回答,在他遇到狗娃前就魂牵梦绕地演练过了。

尽管在川江上的那些不眠之夜,他心中演练的对象一定是个男孩,但是比传承、祖训更重要的,是水上漂不是很在意的孤独(傲气地自称“油黑人不受粉装扮,一叶舟不攀大轮船”)。他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主导下,不会主动选择一个女孩作为继承人;直到虎头虎脑、粗手粗脚的狗娃被动鲜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人怜惜地喊他一声“爷爷”。这一刻,一个孤独的老艺人统治了那个重男轻女的老艺人,对天伦之乐的需求,强烈到不可抗拒,强烈到作为老江湖的他失去了一切理性去辨别狗娃的性别。

在剧作上,“误认性别”从偶然失误就变成了必然入套。必然的设计高于偶然的设计。必然在于——这一声“哎”,刻画出水上漂内在的善良与年迈的孤独。因为善良,产生垂怜;因为孤独,误认性别。

他扯下狗娃衣领上的草标(作为待售标志的草束),抱起这个孤儿,激动地喊了一声“哎”。幕后响起下川东(万州、奉节)一带苍凉雄壮的川江号子,那是另一个老年孤儿的心声。

人物刻画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演员面对如此精炼的只有一个字的台词,必然要动用更丰富的表演语汇去完成二度创作。这就是一个熟悉舞台的编剧,给予演员的提示与创造空间。

编剧魏明伦在这里像魔法师一样,为观众制造精妙的结构幻术——明里写的是一个在封建社会意识形态控制下,产生极度重男轻女观念的江湖艺人;暗里写的是一个有创伤经历(老婆跟人跑了)的、渴求亲密关系的老人。他将这两者融合在水上漂身上,又在表层结构强化重男轻女的那一面(通过水上漂咒骂女人,喜欢男孩的台词),达到对观众的“审美误导”,从而建立起开端与高潮“反向形成”的结构框架。同时,他的另一只魔术手不断地、精准地、瞬时性地刻画着这个男人的善、这个老人的爱、这个受过伤的人对亲密关系的极度渴求。

剧情进入“芦花丛中叙天伦”这一场戏。

开场,水上漂的天伦之乐通过“芦花丛,白头翁”的唱段、爷孙对坐唱童谣(张打铁,李打铁)、狗娃抠背、水上漂诉说悲惨身世展现。一老一少,两个孤儿相遇了。多年来第一次消化了孤独,慰藉着对方的苦难,承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水上漂在此时对狗娃的接纳程度,远超他想象。而狗娃第一次感受到成人世界的爱与善后,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是女孩的真相了。在温情脉脉关系融合中,通过水上漂对女人的咒骂和狗娃的反应,观众已能基本了解真相。于是,在“叙天伦”的戏剧时空里,形成了期待式悬念——观众知情,剧中人不知情,期待如何发现以及发现后怎么办。

在观众眼中,天伦之乐的温情受到威胁,又因威胁的笼罩而显得更温情。“温情中的威胁”与“威胁中的温情”直接刺激在场的每一个人对亲密的渴望与分离的恐惧,揪心与流泪的观演体验自然就发生了。这是魏明伦对戏剧情境这一概念的强势把握。

水上漂在这时已经“沦陷”了。可以说,水上漂和狗娃在这一片芦花丛中,经历了彼此给予对方的一段美好的客体关系,达到了相互治愈。以至于我才认为它比高潮点的死亡场面更重要,他们在此刻已进入更高意义的死亡并且重生——他的观念和创伤,在这场戏里开始变化。后面的外部动作,如狗娃做帮手、送天赐、以死相救等,只不过是推动他放弃陈旧观念的外因。

至于仍活跃于后半部戏的陈旧观念,只是人类在面对观念瓦解时的挣扎。“芦花丛中叙天伦”这场戏的必要性就在于,如果没有这场戏,就看不到双方对亲密关系本身的渴望,也看不到狗娃到底为水上漂做了什么。狗娃帮爷爷抠背的那一刻,爷爷就已经离不开狗娃了,无论狗娃是男是女。否则,《变脸》这部剧本将会是在完成一次简单的功利计算:他不是这种人,但因为作者设计了外部事件,所以他成了这种人。

这就是功利化的人物和功利化的结构。

当下的创作实践,有大量的功利化结构,包括我自己,常常忽略掉“芦花丛中叙天伦”。因此,无论是乡村振兴,还是英雄人物,还是重大历史题材,大部分剧本更像是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功利逻辑装置。急匆匆直奔结果,呈现出结果式的人物,剧作始终停留在表层结构,并越改越废。越改越废的原因是,没有“芦花丛中叙天伦”这样的场面,真正的写作行为并没有发生。

魏明伦具有这样的结构幻术:他在逻辑层面插入瞬时性的非逻辑场面,又将非逻辑场面催化为逻辑的一部分。处理水上漂这个人物的思想转变,必须写出“芦花丛中叙天伦”的场面,这已不仅是当下创作的必要性,更是戏剧创作本身的必要性。这个场面意味着,在作者心中,人的存在价值高于戏剧目的。这反而能达到戏剧目的。

如果魏明伦在当下接到写作任务,要求他创作一部关于传统文化传承的剧本,他仍然会把《变脸》写到这样的高度,这样的书写才是有效且深入的。水上漂不是作为“传承变脸绝活”这个任务而功利性的存在,他是作为一个孤独的、善良的、有爱的、渴望亲密关系的老人而存在。这样孤独而善良的老人,也是我们每一个人,以至于在2024年11月17日的四川省川剧院剧场里,观众们仍热泪盈眶。

传统文化因此真正被传承,文化自信因此而真正自信。水上漂的变脸绝活,凭借他的孤独与善良,得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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