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杨献平
人在大地上生活与行走,都是为了留下自己的些许痕迹。尽管这是所有人的朴素愿望,却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做到。文学创作亦然,很多人在写,一代代地跟在李白、杜甫乃至托尔斯泰、曹雪芹、巴尔扎克、鲁迅、马尔克斯等人之后,呕心沥血,各领风骚,但真正如前者的微乎其微。这就是写作与梦想的局限,在无望中跋涉与开凿,于寂寥处独自登高望远,“为伊消得人憔悴”,所为的不过是把自己的名字和“创造物”在人间镌刻得深广一点而已。
在川观文学奖(2023年度)散文获奖作家中,胡弦和龚学敏是诗人,包倬是小说家,王剑冰兼顾散文及散文批评,章夫以人文地理写作见长。
胡弦在《岷江杂忆》中,对于岷江及巴蜀,他把握到的是整个岷江流域的自然人文,如羌族人在高地上的精神图腾及其现实生活,及至雅安茶叶、乐山大佛,包括对李白、苏轼等人诗歌的比较,融入多次前来巴蜀所书写的诗句,构成了这篇散文的厚重与轻盈。
现实与人文互为补充,交织起来的生动印象与个人化的岷江及蜀地文化的文学观感,与其说这是他的巴蜀旅行记忆,不如说是他文学体验中的巴蜀记忆。诗歌总有其局限,任何文体亦然,散文随笔在诗歌之外的功用,胡弦是深得其“利”的。关于这一点,他出版和发表的诸多散文随笔作品便是明证。
龚学敏似乎就住在岷山之上,雪宝顶至黄龙,再到九寨沟,这一片崎岖山地上生活的人们,还保留了诸多原有的风习。越来越信息化、智能化的社会生活,并没有真正从文化上移风易俗。龚学敏说,川西北高地的人们,依旧对川酒中最重要的蜀水葆有身体甚至心灵上的清醒与亲近,这是本性也是地域性的体现。
青稞之所以在高海拔地区成为民间和人们赖以生存的显赫存在,与这种植物的耐寒性有着巨大联系。玉米和玉米酒具有高地与低地混合的品质,住在岷江边上的人们,对峡谷、坝子以及河流、酒水等,有着天然性的相互成就与欣赏。龚学敏的《率领春天满天地飞》突出了诗歌创作在散文中灵性飞扬的特点,也反映了他对故乡那片高地发自内心的爱意。
王剑冰和章夫书写的是人文古迹,无论是中原之地的贾湖,还是秦蜀交界处的拦马墙,都是过去人们在大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是印证人类历史及其文明的一种古老的存在。
贾湖是人类新石器时代前期的重要遗址,在河南舞阳县北舞渡镇。遥想7500年前的中原大地,居然有那么瑰丽、丰富的文化遗存,汉字在这里萌发、成形,横撇竖钩等笔画,古老而庄重。人们在这里纺织、制陶,俨然农耕生活的开启者。骨头上钻孔的骨笛,我之前一直以为是早期西北民族的专利,却不想在古老的中原,居然也有此类关涉人类艺术创作与欣赏的乐器。
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和科学研究一再挑战人们的认知,也一再拓展人们的想象力。无论向前还是向后,人类的历史和未来的命运绝不是已经被证实和猜想到的那些,而是还有诸多的无限、意想不到甚至匪夷所思。王剑冰的《远古的回响》以诗性、举重若轻的笔法,带我们走进贾湖这一上古时代人类的现实生活与文明创造现场。
章夫的《拦马墙的历史回音》,写的是张飞驻守阆中时的一段历史往事。当然,他是从广元开始起笔的,更是对翠云廊这一壮丽的自然与人文共建的景观进行了如诗如画般的描述与刻绘。翠云廊一方面是行政命令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人和自然在大地上相互创造和影响的奇迹。
在金牛道上,曾经有过无数历史往事,但很多了如云烟,不复存在,唯有依旧响着古老马蹄声的石阶尚在。在乱草杂树间,唯有大地依旧坚实,青天风流云散。张飞乃至整个蜀汉在巴蜀与秦陇之地的影响,特别是文化上的遗留,实在是历史上一个非凡的奇迹。
包倬是极好的一位小说家,这几年创作的散文随笔也是风生水起。他的《姜之州》,写的是会东县下辖的姜州镇(旧称江舟),是川滇之地经行的重镇。这个小镇的历史及文化,在过去承载的是地域乃至民族文化交融的使命。这一切,源于姜州镇特别的交通位置。这个位置的形成,得益于在川滇通道沿途的代代生民,更得益于商业不断地互通有无,以货易货或以货易它。再加上民族融合,姜州镇的文化底蕴肯定是丰厚的。
包倬在这里的观察和体验,既关涉历史,也思考现实,虽然独身其中却又拢天揽地,在他的笔下,姜州镇得以“复活”,依旧活色生香。
散文于今是不怎么受看重的文体,小说家和诗人自有其业,很多人也都自以其主业出类拔萃、青史留名,闲暇舞弄散文随笔,算是旁逸斜出,调剂创作,说不定还能有意外惊喜。当然,其中已经诞生了很多优秀者甚至杰出者,如阿尔贝·加缪、叶芝、茨威格、蕾切尔·卡森、苏珊·桑塔格、布罗茨基、伍尔夫等,也包括当下为人所熟知的张承志、铁凝、张炜、贾平凹、李敬泽、阿来、于坚、邱华栋等,也是以其他门类旁涉散文且取得相当成就的。
作家乃至一切艺术创作者,其创作作品都是综合性考验的过程。所谓的文学写作,并不只是语言及技术的问题,而是作家人格、认知、判断能力及思想境界的直接反映和体现。
福克纳一直在勉励我们,他说:“对于自己写的东西,绝不能有满意的时候,总是会有改进的余地,总是要追求自己力所能及的更高目标。不要满足于比你的同辈或前辈好一些,要写得比你自己好一些。”这应该是一个作家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