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莹莹
首次造访哨楼村,跟一个叫“作家小树林”和“作家书屋”的计划有关。很多朋友受其鼓舞,要去种棵树,捐套书,跟这村庄结场缘分。我听说那里的村史馆别具特色,十二位乡贤很有些故事,尽管脑海中时常浮现出无数的面孔,试图契合文学叙事的人物,却因为过于模糊,便激起了我前往探究的冲动。
“乡贤”一词近些年来颇受瞩目,与乡土文学的创作潮流密不可分的。
四十年前的小说《大淖记事》里,汪曾祺隐约描写过一些商绅角色。他们由乡民举荐,和那些卸任回乡的官员一起,斡旋于政策和民情之间,不仅为小人物主持公道,还能协助政府“了”事。如果说,那仅仅是对江南乡贤的淡描写意,陈忠实的《白鹿原》无疑就是关中乡贤文化的大成集合了。最近这些年,乡土文学也不再止步于《边城》似的田园牧歌,亦或《秦腔》那般挽歌样的变奏。当文学对山乡巨变的真相和实质有了深切的表述,伴随而来的乡村叙事,也对“乡贤”的意象进行着重构,还令其逐渐成为文化兴村的术语。
哨楼村由仁寿县管辖,地处眉山东面,成都以南,和川西平原不过一山之隔。这“一山”名叫龙泉山。上古传说,震龙入川时,龙泉山脉斜亘而出,导江西行,仁寿十年九旱,吃尽了苦头。建国以后,数十万仁寿人拿着原始的锤子、锄头和箩筐,凿开龙泉山,引蓄灌溉。他们修建黑龙滩水库,承接都江堰泽陂之恩,解决了上百万亩水田灌溉和两百多万人的饮水问题。
这是新中国的恢弘手笔,也是仁寿乡贤的杰出作品。
造访那天我落了单,当导航显示抵达村史馆时,天色近晚,汽车刚好驶上顶坡,从上往下看去,静卧在浅丘山坳的建筑,像阖在掌心的珍宝,又像红莲花灯的蕊芯。待我将汽车停下来,身后便是留给“作家小树林”的荒地,从旁经过时,村史馆以更为端庄的姿态呈现在面前。只是整个院坝黑灯瞎火,空无一人,陈列馆的大门也紧紧关闭着。我找到堰塘边的村民,在他们的指点下,绕过高坎下矮坡,这才看见坐在家门口砍柴的辜大爷。
辜大爷很神气。也难怪,他是村史馆的安全管理员。我跟在他的身后进入史馆,在电闸启动的一瞬,满堂灯光骤亮,正对大门的整面墙上,十二尊塑像赫立眼前。面对这十二张陌生的面孔,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拽进了历史的现场,和乡村的先贤跨越时空,相互凝望。
在我的眼前,有一个女人端坐于雕墙中央。
她名叫李萧氏,遵循旧时习俗,以父姓冠以夫姓,显然是被时代构筑的附属群体。在这偏僻的乡村里,能有女性获此尊重,大概是时代所需要的精神重塑吧。当我与她的目光交汇,不必阅读其生平简历,已经感知到她周身散发的熟悉气息。这个眉眼沉静的女人,勇敢而坚韧,却也不乏母性的慈善悲悯,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宽恕苦难,撑起了家族的希望,这才成为哨楼村人的信仰和骄傲。据说她拥有一座相当壮观的贞洁牌坊——让现代女性嗤之以鼻的荣耀,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毕竟,这是那个年代,能够给予她最丰盈的精神追求了。
自从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中提到过“仁厚黑暗的地母”,那就几乎成为女性精神的归属和栖居之所,迄今谱系不绝。李萧氏对应的形象,应该就是哨楼村人的地母了。毕竟她也曾是以宽恕而非抗争,以付出而非掠夺的方式,包容死亡的同时包容新生,甚至包容过地狱般黑暗的生活,这才迎来的彼岸之光。所以作家王安忆会说,地母的相貌“往往给人壮硕,粗野,虔诚的想象。那样重量级的,才有容度。”然而今天,作为墙体上唯一的女性,李萧氏既不壮硕,也不粗野,甚至表现得十分娴静,给人永恒安稳的感觉。我想,除非是地母的神性,是塑造山川筋骨、哺育土地血肉的神魂,历经千万年风雨洗礼,依然挺拔,还持有天真,才会呈现出如此宽宏而慈悲的面孔。
这趟参观行程,因为有辜大爷介入,可谓与众不同。他急于让我了解的,是墙上的四位辜姓族亲。听完他们的故事,我对辜姓人家所奉行的道义有了深刻的印象。
就拿右边的那位老者来说,他名叫辜延泰,身为南明遗臣,官至太仆寺正卿,《明史》也有记载。众所周知,南明王朝存续十八年,几度风雨飘摇,充满了背叛和挣扎。尽管出现过柳如是这样的“文宗国士”,却不乏钱谦益般“水太冷”的文坛盟主。辜延泰所背负的,也并非“两朝开济”的寄命之托,相反是不被采纳的忠恳之心。但他始终秉持君臣之义,遵循着传统中天经地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追随王朝的命运,走完了悲壮的亡国之路。他那张面孔,遗恨苍凉,就像海角崖山绽放的红梅,遥映着先贤品格“义”字当先的底层色彩。
在李萧氏身后,也有一位老者,是德高望重的辜增荥。这位被称为“辜白胡子”的老先生不仅是书院教习,还是经学大家。直到今天,哨楼村滥沟湖边的“学堂坝”都还留有先生遗烈。当年,他反对段祺瑞政府独裁统治,毅然组建四川靖国军川南北伐军,并亲自出任总司令,以响应护法运动。“莫道书生空谈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在这张老而弥坚的面孔之下,是他对民族道义的恪守成全,即便身处漫漫长夜,也始终不渝上下求索。
在辜大爷看来,最富道义的乡贤非辜学照莫属。他站在雕塑的右上角,叉腰笔立,手握一柄偃月大刀,颇有点“横刀立马”的气势。那头缠白布,面如方田的样子,看起来又像是邻家大爷——实际上也确实是月亮坝上土生土长的“辜大爷”。当年就是这样的人们,站在哨楼山上振臂一呼,全体村民听其号令,拔地建起了整栋哨楼。据说,辜学照参加过攻打蓝二顺和李短褡褡的激战,平生以护家守民为己任,这才成为村民们甘愿追随的乡村贤者。
我的正前方也有一位执刀将军,他的名字叫辜有闻,曾是威风凛凛的科举武进士。这张清正廉洁的面容,恰似明镜止水,映照他所奉行的道,就是清正廉洁的为官之道。据说,身为诰授昭武都尉将军,在他去世以后,竟要依靠同乡的资助,才得以归葬故里。
早在七十多年前,学者费孝通便道出了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性这个基本事实。按乡土中国的社会礼俗,乡贤士绅是乡村治理的一支重要力量,而伦理道义则始终被置于核心地位,且离不开忠孝节义、青史留芳的古训。《白鹿原》等诸多文学叙事里,伦理道义是极具崇高感的悲剧精神,它超越世俗的权贵与成败得失,是中国人解决现实问题的道义依托。所谓“天下通行之路皆为道,天下合宜之理皆为义。”体现在辜氏族人身上,成就的也不只是个人的锦绣前程,更是在艰难环境中锤炼出来的血性和韬略,以推己及人的方式,在家族血脉中延绵不绝,最终融入民族的精魂,永不消亡。
这些优良的根脉传承,同样体现在村里其他族人的身上。哨楼村首位文科进士名叫李春旺,他曾任河南按察副使,最终就是在家乡英勇抗敌,恪尽职守而以身许国。
对参观者而言,这位明代官员似乎更加引人注目。他不仅有一张浩气凛然的忠义面孔,手中所持诰词更凸显其文章锦绣。他饱读诗书,归官以后引领家乡教育,和族人李天厚一样,都是开创哨楼村读书风尚,传承儒学道统的先驱。
自古以来,乡村儒学占据着传统文化的主流,群像中的诸多面孔,也大都来自于儒学教化的“耕读世家”。在传统中国的土地上,乡村儒学的教谕,类似于当代社会的乡村教师,他们像一烛萤火,点亮了穷乡僻壤的孩子张望世界的窗口。而李天厚,正是因为在民间儒学和乡村教育方面的卓越贡献受到了广泛的赞誉。整幅作品中,他被安置于最高位置,那高瞻远瞩的恬静面孔,极具儒家士子的风雅超逸。李春旺的十世孙李钦斋也是教书先生,但他却有一张隐于光芒的踏实面孔。他开创“钦斋泥塑”传统美术技艺,表达乡土中国的民间愿望,经过后人李长青发扬,如今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匠心传承的样本。
其实,不只钦斋泥塑,群雕的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个样本。
看魏氏族人魏光宇吧,他是以进士出身显名于乡的,此时正立身于群像中间,面容冷峻如刀劈斧刻。据说他曾在广西为官,任上颇有政绩,去官时当地老百姓还为他敬立了去思碑和长生禄位。“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身为地方长官,他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紧邻于旁的布衣儒者,侧身撩须,显得亲切而和善,他名叫张联珠。哨楼村素以“廉泉让水地,文里武乡风”闻名,此则对联正出自于他所编撰的《张氏宗谱》。在魏光宇的左侧,站立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学者型官员,他便是四川有名的收藏家袁朗如。
这些深受儒学教化的士人,都秉持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信念,他们身上体现的儒林风范,无不忠实于现实的本体,且都饱含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崇高理想。
至于最下方的鄢明才,他神态自若略显松弛,戴着一副颇具时代感的黑框眼镜。身为科技界的佼佼者,他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殊荣,属于新时代的乡贤序列,是仁寿优秀儿女的代表人物。
哨楼村这十二尊乡贤塑像,尽管呈现了不同的时代面孔,归属于各自的人生轨迹,但他们都共同承载着传统中国的社会礼俗和伦理道义,以“仁义礼智信”为基石,将“温良恭俭让”的传统,“忠孝勇恭廉”的崇高,灌注并丰富着乡土社会的道德底蕴。在山乡巨变的新时代,它同样能够成为乡村文明的精神支撑,或者行为规范,甚至是生活方式。毕竟新时代的哨楼村人,依然追随着祖先的脚步,以全新的视野和激情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之中。哨楼村十二位乡贤的面孔,就像哨楼村的十二盏文明之灯。相信祖先在关注他们的同时,也在照亮他们,无论后辈因何离开,或者因何归来,也不论他们曾经为官治学,还是经商习艺,更不论是因莼鲈之思衣锦还乡,还是颠沛流离,哨楼村都是他们的根,落叶归根,归的是魂。
面对这十二张面孔,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被深深打动过,也令我思考所谓“作家小树林”和“作家书屋”的初衷。一个作家与一棵树,一个村庄结缘,何以就能从人类文化本源上重返精神原乡?想来,是因为文学与乡村若是深度融合,文学必将承担起唤醒乡村的任务吧。事实上,乡村给予我们的,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沛源泉,远远超过我们所能给予的火热诗篇。正因如此,文字一旦在新时代的乡土中找到价值和依托,也就意味着文学与乡村、文学与个人,乃至文学和这个时代的相互救赎。
于是我也选了棵树,一棵贴梗海棠。通过苗圃师傅百里搬运,我把它恭恭敬敬地种在哨楼村的小树林里,希望它烟火般的炽热,点燃乡村的黄昏,与这乡贤的面孔相互映照,抚慰着过去、现在,直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