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舫
仲秋,九月。
露沾蔬草白,天气转青高。白露一过,鸿雁渐来,玄鸟思归。
天空晴朗得令人心醉。清凉的海,清凉的风。
风,驾驭着云海,在蔚蓝的高空里,一路向西、向南,向西,又向南。云朵翻滚起伏,恣意飘荡,时而交织、时而分离,时而喷涌、时而静止,变幻着形状和高度,东拉西扯,狼奔豕突,仿若一个巨大的梦境。
几天前,还是高阳暖照。仲秋的太阳炽烈火辣,阳光像瀑布一样重重地跌落下来。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天边飘来一朵朵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一阵响雷呼啸而过——这是这个秋天的第一道闪电、第一声雷鸣。紧接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飘然而至。又一道闪电,又一声惊雷,一场小雨演变为一场大雨,铺天盖地。雨伴随着风,风催促着雨,越来越猛,越来越急,房屋、树木似乎被轻烟笼罩着,一切变得朦朦胧胧,道路被水淹没,天地都成了水的世界。
飞机掠过云端,发出巨大的轰鸣。从高空俯视地面,朝鲜半岛、山东半岛、辽东半岛,像大陆探向海洋的巨大触手。曾几何时,巨大的触手筋骨相连,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让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下辽河、渤海地层断陷,陆地开始了壮烈的扭曲、断块、隆升、岩浆喷发,渤海海峡断裂陷落,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遂分割成为两个半岛。
弹弓一样的渤海湾和黄海湾,如巨人般用两个巨大的手臂,坚定地挽起了朝鲜半岛、山东半岛、辽东半岛。碧蓝的海水在阳光下翻着晶莹而细碎的浪花,海潮如同听到了冲锋号角的队伍,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浪头,喧嚣着,鼓噪着,呐喊着,飞舞着,跌跌撞撞,层层叠叠,拼命地冲上海滩,扑向海岸,远远望去,像千万只展翅飞翔的白鹭,如千万匹脱缰狂奔的烈马,似无数条怒吼狂叫的巨龙,撞击在岩石上,绽开千万朵洁白晶莹的浪花。
燕山山地以北,西拉木伦河以南,医巫闾山以西和七老图山以东的区域,便是闻名遐迩的辽西走廊。
老哈河、大凌河、小凌河、和青龙河,串联起辽西走廊的丰沛水系;东北—西南走向的努鲁尔虎山和松岭,构筑了辽西走廊的完整山系。水系、山脉交错,形成东北-西南走向的河谷谷地,也让这里成为连接中原和东北两大地域的交通廊道。
8000多年前,辽西地域发出照亮中华大地的第一道文明曙光,查海文化将中国龙溯源到新石器时代,由此成为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
辽西走廊多为丘陵地带,古道沿河谷而行,河谷两侧山脉夹峙,中间一线之路蜿蜒逶迤,实为名副其实的交通廊道。
自春秋战国以来,不同部族在辽西地域流转迁徙,碰撞融合。山戎、东胡吸收、融合其他部族,建立部落联盟——
燕秦汉时期,匈奴、乌恒、鲜卑在辽西往来迁徙。
魏晋南北朝时期,辽西地域周边如鲜卑、高丽、夫余、契丹等迁入辽西并从辽西古廊道进入中原。
隋唐时期,各部族在此杂居融合。《旧唐书·地 理志》记载,辽西的燕州、慎州、夷宾州、黎州,所领户皆靺鞨别种,如乌素固、愁思岭部落等。威州、玄州、师州、带州、沃州、昌州等所领户为契丹内稽、乙失革、松漠等部落。崇州、鲜州所领户为奚人部落。当时辽西地区汇聚了汉、高丽、契丹、靺鞨、渤海、突厥等。
宋辽金元时期是东北各部族迁徙、融合的又一高峰期。契丹人在建立政权和南下幽、冀过程中,将掳掠的大量汉人迁徙到东北,其中相当多的人是从辽西各廊道迁入。据《辽史·地理志》记载,辽西地区所在的中京道大定府、兴中府和宜州、锦州、建州等州县,几乎都是因汉人的迁入而设州置县,因此这一地区主要是汉族聚集地。
明代在滨海辽西走廊设置众多卫所,“星分棋布,塞冲据险,且守且耕”。大量汉人进入辽西走廊。顺治时清廷发布招垦令,“民人愿出关垦地者,令山海道造册报部,分地居住”。相当多的汉人在此时进入东北。形成了大规模的移民浪潮,汉族、蒙古族、满族和朝鲜族等民族杂居通婚,文化上相互吸收,最终形成满、蒙、汉多民族的融合。
辽阔的北方,肃穆的北国。
从高空俯瞰,辽西走廊像一把巨大的门锁,背山面海,坚守着东北的南大门。如若将中国比作一只雄鸡,东三省即位于其头部,而辽西走廊则相当于雄鸡的“咽喉”。这走廊宛如一条扁担,一头承载着东北,另一头连接着雄鸡的心脏——华北。
翻开中国地图,不难发现一个藏在深山里的秘密,在广袤的华北北部和东北地区有四条关键山脉:大兴安岭、燕山、七老图山和努鲁尔虎山。这些山脉将华北平原、东北平原和内蒙古高原划分为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
在古代,连接华北平原与东北平原的主要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通过山海关,沿着辽西走廊,连接辽河平原,通常称为“傍海道”。第二条是经过喜峰口,穿越瀑河河谷,经过平泉、凌源,再接大凌河至朝阳,最终到达辽河流域,称为“卢龙道”。第三条是穿越古北口,从北京出发,经过顺义、密云,到达古北口后,穿越滦河,到达承德、平泉,然后北上接老哈河,最终抵达松嫩平原,这条路线被称为“古北口道”。
考虑到地形和行军难度,“傍海道”是最容易行走的路线。后两条路线则需要翻越崇山峻岭,穿越狭窄的山间河谷,遇到暴雨时几乎无法通行。因此,古代行军打仗时,“古北口道”和“卢龙道”在大规模用兵时往往被放弃,而选择“傍海道”进入中原。
辽西走廊的地形狭窄且重要,从锦州到山海关全长约185公里。走廊的三个狭窄处分别是锦州、葫芦岛和山海关。袁崇焕便曾经利用这些地形在三处建立了关宁锦防线,以抵御外敌。
东北平原不仅面积广阔,河网密集且土壤肥沃。随着中原地区农耕民族的北迁,东北平原得到了开发,经济实力大幅提升。因此,辽西走廊对于中国的经济和政治都至关重要。
沉默的大地,沉默地承托着无言的往事,收藏着尘封的秘密。
1800年前,曹操行至碣石山,以观沧海,感慨:“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而今,从高空俯瞰,过去和未来如同波浪滔天的沧海,未言之言、未尽之事,尽在这沧海之中。
其实,从国家安全而言,辽西走廊或许是一条比河西走廊更为重要的地理大通道。
这里曾是关宁锦防线的北端,即从山海关到宁远再到锦州的纵向防御体系。在关宁锦防线北端尚未完善之前,辽西走廊上仅有宁远这座孤城。然而,正是在这座孤城下,袁崇焕一战成名,使后金首次遭遇政权建立以来的重大挫折,打破了后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后人称为宁远大捷。
太祖努尔哈赤终其一生征战,却在这里马失前蹄。经过这场战斗,郁忿成疾,不到一年便病故。继任者皇太极面对整个关宁锦防线时也无可奈何,只能仰望城池感叹。
无穷无尽的雨水,用君临天下的气势俯视着人间。人间,则以最深刻的赞许、最决绝的奉献、最无边的喧嚣、最冷静的哲思,回馈这无边的诚意。云层之上,澄澈的暖阳,为万物镶了一道热气腾腾的金边,这是生灵和世界的对话,这是天空与大地的告白。
淅淅沥沥的雨,让天地越发空寂。
千百年、千万年甚至亿万年以来,古老的黑土地以母亲养育儿女的方式,以土地滋生万物的方式,以江河承载舟船的方式,以大海涵养生命的方式,孕育、收纳、包容、埋葬着无数生灵,见证着生命的兴衰生灭。
千百年、千万年甚至亿万年以来,辽西走廊作为东北游牧、渔猎区与中原农耕区的交汇地带,不仅是连接中原与东北的交通要道,更是民族融合、文化交汇廊道,它在中原和东北民族迁徙和文化交流、融合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千百年、千万年甚至亿万年以来,从兴隆洼文化、赵宝沟文化经红山文化、 小河沿文化到夏家店下层文化,在这个跨度为距今8000年至3000年的五千年时间之间,考古学家找到了中华文明的独特源起。
古代廊道是民族迁徙与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中国自古就有西北的河西走廊、西南的藏彝走廊和东北的辽西走廊。这些走廊通道在人类文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成为沟通不同地域的重要的民族-文化廊道。在这些走廊通道的连接下,不同民族通过走廊迁徙往来,不同文化得以传播交流,不同民族相互融合,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正是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民族和文化的交流融合中得以形成和壮大。
静谧的世界里,似乎听得到雨滴坠落到地面的声音。
整个辽西、整个东北、整个中国,都沉浸在安静肃穆之中。
飞机越飞越低。发动机轰鸣着,掠过山峦,掠过海洋,掠过陆地。从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绿意盎然的原野、纤毫毕见的河流,看到经纬交织的街道、飞驰而过的车流。
高耸入云的白皮松向天空张开臂膀,在黑土地上,举目皆是耐贫瘠、耐干旱、耐严寒的蒙古栎,它们是从远古走来的老者,隐忍从容,沉静淡定,将庄重与荣耀、思念与神圣深深埋藏在心底。细弱的柳枝像曼妙的仙子,和着清风翩翩起舞,她们,在一众刚烈生猛的蒙古栎和白皮松里高蹈轻扬、浅吟低唱,它们的舞姿让风都慢了下来、绿了起来。高高的槐树整整齐齐地排列,如同一队队即将出征的战士,枝叶茂密,绿荫如盖,斑驳的纵裂纹布满灰褐色的树皮,裂纹从树根蔓延到树梢,写满了时间的痕迹。油松,用笔直的抑或倾斜的臂膀托举着成千上万枚松针,团团锦簇的松针之间是穗状花柱,松树黄褐色的树干上密密麻麻都是灰褐色的裂缝与鳞块。
铺天盖地的麦仙翁、齿缘草、籽粒苋、紫云英是北方最常见的草种,它们是寒冷的北方最长情的恋人。冬天,它们蜷缩在冰雪之下,可是只要一有春的信息,它们便迫不及待地吐露芽苞,伸展手臂,葳蕤向上,春冰初泮的水边有它们的身影,春风荡漾的山谷有它们的欢笑,它们用最坚定的信仰活着,风霜雪雨,浑然不怕。
辽西走廊——
我对大东北、大中国的寻找,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