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南丝之路的高山之舟 “新时代之蜀我传奇”

2018-04-28 06:10:34来源:华西都市报编辑:顾强

灵关道上的马帮。

西昌大通门是南丝之路的重要门户。

蒲江县官帽山附近的古道遗址。

赶马人。

过去的马帮是个庞大群体。

南丝之路③

《西游记》第五十四回讲,唐僧和猪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水突然肚子变大——怀胎了,遇到个卖“落胎泉”的老婆子,被敲诈了不少银子买了瓶落胎泉水,才让肚子平息。唐僧师徒听那老婆子讲,这一带是西梁女国,每个人都在做买卖。“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两岸贸易的利润,竟高达百倍。

小说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西游记》呈现的商业氛围和它写作的年代,正是世界史上“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达·伽马的船队从印度带回香料、丝绸之类在西欧市场上出售,赚取暴利。彼时,那些丝绸、香料、玉器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中国四川运输来的,更是一代代四川马帮和背夫,从曲折坎坷的崇山峻岭中一步步扛驮而来的。

千百年来,漫长迤逦的古道上,成千上万辛勤的马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风餐露宿的行程中踏过了无数的笮桥、栈道,他们用清悠的铃声和奔波的马蹄声,打破千百年山林深谷的宁静,开辟了一条通往域外的经贸之路。

专业马帮和业余马帮

古南丝之路在中国西南境内,主要由三大干线组成,分别是灵关道、五尺道和永昌道,全长2000多公里。这三条干线中,跟四川关系最大的是“灵关道”。

灵关道(牦牛道)的路线是:成都(古蜀都)——邛崃(古临邛)——雅安(古青衣)——荥经(古严道)——汉源(古窄都)——西昌(古邛都)——云南大姚(古青岭)——大理(古叶榆)。

巴蜀之地是个特殊的地理文化圈,古时的成都手工业极为发达,有着“扬一益二”的美称,西南各族如果想要求得巴蜀的物资,必要依靠这条南方丝绸之路。这条路也是一条艰险神秘的古道,只有当地的山民和马帮才可以走下去。

四川民俗文化学者刘孝昌介绍,牦牛道山川险阻,可谓步步惊心,或峰巅嵯峨,山耸十里,山者险恶,道路盘折,或山岭重叠,溪河密布,山高谷深,坡陡地薄,或江滚滚,白浪腾空,银花飞舞,天险难渡。没有很好的马匹寸步难行。

从秦汉至今,蜀地用马(包括马帮用马)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西北草原,其二便是这牦牛道。刘孝昌说,西北草原产的马多为河曲马,主要来自阿坝、红原、若尔盖。河曲马体高强壮、马蹄圆大有力,能够涉水渡河,善于行走在水沼低洼之地。而牦牛道的马多来自西昌、冕宁、会理等地,名为建昌马,具有体格强健,吃苦耐劳等优点。能够驮载120斤,驮物越山,履险如夷。除了这两种马帮常用的马以外,牦牛道上的西昌还出产一种西昌矮马,这种西昌矮马用今天的话说,堪称萌物,高仅一米左右,毛皮油光水滑,性格温顺,憨厚可爱。明清时期引进到成都,成为当时的稀奇之物。

行走在南丝之路上的马帮,也有专业和业余之分。专业马帮规模较大,有固定的马夫头和固定的路线等等。这样的马帮少则数百匹,多则上千匹马,专为客商运送大宗的货物。但南丝绸之路有着横断山脉的绵延大山,使得这些大马帮都很少能全线走完。除此之外,还有农闲时农人们出来挣外快组建的小马帮,少则数匹,多则十来匹马。这些就是业余马帮,这些马帮也走邛崃到荥经、荥经到汉源等易走的短途,往返只需十来天时间。

这些在南方丝绸之路上往返的马帮,有着“高山之舟”的作用,他们不仅仅将盐、铜铁、丝绸、香料、玉器、皮革等带到各地,还依靠自己见多识广,在沿途起到信息传递的作用。

马帮歇脚住宿的地方叫幺店子(或称茶店子)。幺店子提供的功能十分简陋:背夫们到晚上住下后,躺在满是臭虫跳蚤的草垫上,检查彼此的伤痕:谁的肩背红肿了,就烧烫拐子的金属杵尖压在红肿处;肩背磨烂的,敷上盐巴以痛疗痛。一般的茶店子也会提供马的草料和饮水。

百里挑一的“带头大哥”

马帮人风里来,雨里去,行走在茫茫大山之上。他们平时只能寄宿在当地百姓家中,条件好的时候,可以投宿在水草丰美的栈口。这里通常有老成都人口中的“茶旅店”。

民俗作家郑光路说,在老成都的簇桥,土桥一带,开有很多因马帮而兴起的茶旅店。“白天卖茶,晚上把条桌拼起来,当大通铺,马帮人就齐齐睡在上面。茶旅店还提供马的草料、豆料等等。”虽然条件很艰苦,但对马帮人来说,人有住,马有食,已经是相当不错了。更多的时候,马帮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处,马帮人只好将马赶围成一圈,马帮就在旁露营,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生起一团彻夜不熄的篝火。

因为沿途有太多艰辛磨难,马帮的马夫头都一定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刘孝昌说,“马夫头都无一例外的精明能干,不仅要会几手拳脚,还要会拿言语,懂应变,见多识广。”而马夫头也有自己的标志,他们的肩膀上多有一只猴子。老成都的马帮和猴子分不开,再小的马帮也要养只猴子,大的马帮甚至要养3-5只。

马帮人中之首是马夫头,马群之首则是头马。头马也是需要精挑细选。头马多是有经验的成年大马,额头上戴着金灿灿的马罩,正中还要镶嵌一面小镜子,阳光照上去,远远的就看着明晃晃的,传说有辟邪的作用。马身还要用红绸装饰,脖子下挂一串大铃铛。“这匹头马是不驮货的,专门起带路的作用。头马很是聪明,在两岔道自然就知道往哪边走,三岔路头马分辨不出来,就会自然停下,待到马夫头赶到,缰绳一拉鞭子一响,自然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一年四季阳光普照的米易县,是南丝之路灵关道的重要驿站。过去,当地的背夫将丝绸、蔗糖运到盐源等地,再换回那里的盐巴背回米易。今年2月底,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来到米易县傈僳族新山乡采风,听一位叫阿姑考的老人说:当年,灵关道多是毒蛇瘴气和豺狼虎豹,马帮必须要结伴而行,老辈子马帮一般喜欢在马脖子下拴上铜铃,行走时响成一片,可以起到震慑野兽的作用。“我曾祖父是民国三十年代初一个马帮老大,他14岁就跟西昌的一个马帮老大做徒弟,后来自己出来单干。他啥子都懂,了解四时节令、天气变化,还能辨别方位道路,通晓各地语言,还会算账识货,开枪打仗,支帐做饭,砍柴生火,乃至医人医畜,都懂。我以前常听曾祖父说,他那匹骑了十多年的枣红色马是一匹健壮的识途老马,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头马,头马的背上插有西昌字样的马帮号旗。目的地的人们远远听见悠扬的铃声在山间回荡,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伙奔走相告:哦,快,是西昌的马帮来了哦!孩儿们,准备搬货。”阿姑考老人说。

马帮背夫的艰难求生

荥经县档案馆有一份资料,描述荥经县安靖乡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窝”,这些坑窝,就是背夫们留下的拐子窝印。在当年那个完全依靠人背马驮的年代,汉藏彝等百姓用智慧和勤劳,共同筑就了这条历史悠久、线路漫长、沿途坎坷的南丝之路。

四川有许多过于险要陡峭的地方,再好的骡马也是过不去的,这就需要背夫了。旧时的背夫,是一群比马帮更贫穷、更艰辛也更坚韧的人。泸定县磨西镇有个由法国教堂改建的博物馆,那里的文史资料介绍,在泸定,以民国十二年(1923年)为例,磨西一个男背夫可背150斤左右的丝绸包,女背夫也能背120斤以上。崎岖山道上,背夫们的山歌声、口哨声和“拐子”的杵地声成了劳动号子。路上歇气,就到“哨凳”上,没有哨凳的地方就把“背架”歇在“拐子”上。由于劳动强度极大,五步一嘘,十步一拐,加上恶劣的自然环境和险峻的山道,不少背夫甚至遗尸荒野,付出生命的代价。

《古道背夫铭》一书记载:攀西高原,崇山密林,道路艰险,天气炎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背夫要把丝绸包从西昌(古邛都)运到云南大姚(古青岭),即使起早贪黑,每天最多只能走30多里路,还要走四五十天。清末民初,古道上还常有土匪出没,运送的货包经常被劫,有些马帮背夫还常被伤害。

汉源县地方志介绍,明洪武年(1371)在汉源有个“宜兴茶号”,这个茶号中从事茶运的主要是背运,当时的壮年背运每人可背十包丝绸,每包十七八斤重。快点的,雅安到荥经十七八天就可回转。每包可挣回25斤大米,每趟除消耗可挣200斤大米,在当时大米很珍贵的情况下是很可观的收入。慢的一趟来回需要五六十天,还有全家四口人上阵的——主力军老公背十包,娘子军老婆背三四包,她怀里还吊着个吃奶的幼儿,后备军是十岁多的儿子背一包。全家虽辛苦,但可以团聚,一趟十天下来可挣400斤大米。

雅安地方志资料记载了民国三年(1914年)旄牛道上背夫的生存图景:十来人一伙,一般人背10包到12包丝绸,力气大的背15包以上,重达300多斤。当时从名山到大理,每包丝绸运价是二斗米,单边路程一个多月。出发时,他们随身带一点玉米面馍馍加一点盐巴,走到幺店子,烤热一个玉米馍馍,弄一碗盐水,就是路上的伙食。他们人手一根丁字形拐杖,用来撑着茶包歇气,翻山越岭日晒雨淋风霜严寒,背夫们个个容颜黢黑,骨瘦如柴,衣衫褴褛。

艰险还有,沿途有些地方的水有毒,有些地方的草有毒,有些地方甚至连土都有毒。于是,只有靠人的聪明机警和骡马的经验,才能避开那处处隐藏的危险。如果是新骡子,仅毒草就足以要了它们的命,非常危险。

民歌:山路上的情感记忆

南方丝绸之路总长约2000公里,它以成都为起点,经雅安、芦山、西昌、攀枝花到云南的昭通、曲靖、大理、保山、腾冲,从德宏出境进入缅甸、泰国,最后到达印度和中东。这当中,马帮长途跋涉的艰辛可想而知。

马帮人虽然命苦,但他们很懂得在苦涩生活中寻找丝丝甜意。拿民国三十年代石棉清溪镇的马帮来说,他们一早出发,通常要走到小晌午。如果碰到晴天,云往山上涌,走在半山腰的马帮如同在云海中穿行。到了春天,横断山脉在海拔2000多米处盛开着映山红,粉、红、白,漫山遍野,如云似霞,马帮人在花海中穿行,远远望去,分不清是花是云。

马帮人又喜欢唱山歌,远在山脚下的人们抬头望,山顶灿若朝霞的花海中,传来马帮人飘渺动听的歌声,仿佛天界。汉源县前几年出了一本《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汉源卷》。书中,一张关于汉源民歌分布的版图呼之欲出。在今天的汉源县皇木镇、永利乡这些地方,只要年龄上了六七十岁的,都能唱出当地民歌。这些民歌,也多是古往今来的马帮在漫漫长途中传唱下来的。

比如,汉源县皇木镇的《十八娇》民歌就很有意思:

“好久没到这里来,这里凉水起青苔,吹开青苔喝凉水,凉风悠悠渗水来。”

“高山顶上摘丝瓜,丝瓜牵得满山爬,东一爬,西一爬,爬到娃儿出来背盐巴。”

唱山歌最大的快乐是斗歌,斗歌之中,夸张的表达方式被运用得淋漓尽致。“前头山歌多,当不得我一只牛耳朵,前头载了十八船,后头还有几箩筐。”对歌很是有趣,比如汉源县永利彝族乡的马帮,常常站在这边山头逗(挑战)山沟那边的马帮。那边也很快应和过来,连天上的鸟儿都似乎飞得更欢快。有时候,遇到对手后大伙就暂时不走了,你一句我一句对了起来,等到日落西山,相约下回碰到再来。然后,悠悠马帮铃声又继续在山谷响起来,大伙互道尊重,各自继续赶路。很多男女也因此成了情侣。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曾去皇木镇户外徒步,听当地村民讲,现在唱山歌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前几乎是人人会唱,如今已退化成老人们的一种情感记忆。这种记忆,是千百年来一辈辈乡民在崎岖旅途中披星戴月、用无数汗水凝结而成的。

古往今来,背夫和马帮可以说是一道穿越时空的桥梁——一座精神文化的桥梁,他们连接着力量和柔情、昨天和今天、诉说和缅怀。那天中午,在西昌去攀枝花的路上,透过车窗,我看到沿途很长一段路是人烟稀少、山色葱茏的安宁河谷。河谷时而开阔豁然,时而逼仄陡峭。明丽的阳光下,透过车窗玻璃,我隐约看到波浪滔滔的河对岸,草丛与荆棘之间,有一条时断时续用石条垒砌的小路,我不敢肯定那就是南丝之路遗址,但我想它的存在,它承载过的商贸运营,也一定为当年那些栉风沐雨、艰难行走在崎岖山道的跋涉者,铭刻上一道深厚的历史符号。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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