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朱雀,为农民余家华引以为傲的高清珍稀物种影像之一。
队员们准备在一处山洞过夜。
30岁的巡山队员余友强明年准备带着孩子一起巡山。他是余家华的侄子,当年就是他的父亲和余家华一起义务植树巡山,父亲死后他继承了巡山的重任。
川西九顶山,这座物种宝库在盗猎猖獗时,一度鸟兽绝迹。但在茂县茶山村,一支羌民自发的巡山反盗猎队伍拉起来后,生态渐复从前。
一家人何以改变一座山?华西都市报记者在经过一周的调查,并随巡山队踏足冰雪深山后,得以还原这个家族的使命。
余家华家里,堆着1米多高的钢丝圈儿,大多已经生锈,绞在一起难以分开。
“这里有1000多个钢丝套,只是我们拆除的一小部分。”余家华说,从1995年到2011年,巡山队员一直对拆除的钢丝圈有粗略的计算,“16年,我们拆了9万多将近10万个。大部分带不回来,就地掩埋。”
在绵延200多公里的九顶山脉上,10万个钢丝套似乎并不密集,然而,就是这些构造简单的钢丝套,在10余年的时间里,几乎灭绝了九顶山上的野生动物。余家华家里的钢丝套堆上,还放着很多动物头骨。“都是我们拆套子时,挂在上面死了的。”余家华把它们的头颅捡回来,作为九顶山旧日伤痕的见证。
现在,九顶山上新增的钢丝套越来越少,而余家华和他的队员们,依然会在每次上山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拆除那些已经锈迹斑斑的铁圈。
上世纪80年代,四川九顶山盗猎猖獗,从钢丝套陷阱到放火烧山,最高峰时,一年有上千盗猎者在山上活动。10年时间里,物种丰富的九顶山几乎“千山鸟飞绝,万径兽踪灭”。
四川茂县农民余家华家住九顶山旁,1995年起,他就和弟弟上山巡护,阻止盗猎者,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一做就是20年。一年上山10余次、平均一次巡山2个星期,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风餐露宿、啃着干粮喝着雪水……从65岁的余家华,到年仅10岁的侄孙余飞,巡山反盗猎已经成为余家人的“家族使命”。
而从1995年至今,九顶山上的盗猎者越来越少,动物也越来越多。除了斑羚、马麝、羚牛……余家华还在九顶山上重新发现了大熊猫的踪迹。
巡山反盗猎的日常
一次巡山约2个星期,一年巡山10余次,巡山反盗猎一做就是20年。每次巡山,都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风餐露宿,啃着干粮喝着雪水……
茂县近几日,晴好无雪。早上9点过,余家华叫上侄儿余友强,以及村里的两名巡山队员,背着背篼上九顶山。上山没有路,他们沿着山坳往上走,60度的斜坡伴着积雪,一步一个雪窝或者泥坑,抬头就是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人眼睛生疼。
这是临近年关的最后一次巡山,余家华顺便更换最近一个点位的监测动物的红外线摄像机。从海拔1900米的茂县茶山村走到海拔2600米的半山腰点位,因为记者的“拖累”,他们走了近2个小时,平素只需要一半的时间。
“就这儿嘞,歇一脚嘛。”中午12点,炊烟在山坳里飘起,余友强拿了水壶到附近的雪堆里打了一壶雪。烧开雪水,舀两勺背篼里揣着的豆瓣,撕一窝莲花白扔进去,再丢几根切碎的火腿肠,这就是4人的午饭。“今天可以打来回,中午有时间吃饭,以前中午都是吃的干粮。”头发花白的余家华一边生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巡山的时候,只有晚上能煮饭吃。一般前几天有菜叶子,后头就只能啃干粮了。”
“山上走得久的时候,一次要走20多天哦。”刘德辉也是茶山村的村民,从23岁开始跟着余家华一起巡山,至今已有11年,“九顶山太大了,一次走一个地方,要一年才走得遍。”
走在终年不化的冰雪上,躺在仅能容纳数人的岩窝中,海拔4000米以上十多个小时的跋涉……对于巡山队员来讲,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而“带头大哥”余家华,更是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山上。下雨了,也要顶着雨水赶往下一个据点,下雪封山,就要在宿营地多窝上几天,等待雪过天霁。
由猎而反猎的路径
他们是一群巡山人,领头的余家华今年已65岁,是四川省阿坝州茂县茶山村土生土长的农民。1995年开始,他带着家人、村民,自费自发巡山反盗猎,持续至今。
规矩的年代
打猎绝不赶尽杀绝
余家华,1950年生人,年长弟弟余家贵8岁。对余家兄弟来说,九顶山就像自家后院一样亲切。
“从小就满山跑啊,偶尔也打打猎。”忆起年少时,余家华略微伛偻的背也悄悄挺直了一些,“那时候,山上,飞的跑的鸟兽,多得很。一群一群的,根据地盘不同,我们两兄弟还能分得出来哪群和哪群不是一家子。”
余家华说,农闲的时候,村里人也会到山上打猎,但那时候打猎也有规矩,也讲规矩——母的不杀、小的不杀,留有余地,一窝猎物总要“留个后”。
在余家华记忆中,1983年是一个“分水岭”。在那之前,九顶山上一年大约有一百来号人打猎,捕获的动物一年不足万。
上山绑个绳圈儿,偶尔用土制火药枪打只矮岩羊,已经足够让余家兄弟高兴很久。人与自然,在那个年月里,保持着和谐与平衡。
疯狂的年代
放火烧山极度猎杀
但这样的和谐,自1983年发生了改变。“83年以后,开始土地承包制,不吃大锅饭了,有时间上山打猎的人就多了。”余家华说,随着人们需求的变化,从改善生活到致富发财,九顶山上的鸟兽开始面临灭顶之灾。据他回忆,最高峰时,整个九顶山上一年有上千的打猎者,而捕获的猎物也在成倍增长,“钢丝圈开始出现后,动物些死惨了。”
余家华说的“钢丝圈”,是一种传统的陷阱。用细钢丝在山上的林木间挽一个活结,一旦动物钻入,就会越扣越紧,最后动弹不得。以前,当地人打猎都用麻绳设套,数量也有限,动物尚有机会逃生。而在钢丝绳套的出现后,几乎断绝了它们的生机。“马麝、林麝最造孽,因为一克麝香比金子还贵,猎人几乎把它们都杀绝了。”余家华说。
到了1994年前后,更是出现了为捕猎放火烧山的极端情况。盗猎者分成两拨,一拨山下放火,一拨山上“守株待兔”。经此极度猎杀,曾经物种丰富的九顶山上,一度难觅动物踪迹。“以前每天都能看到的林麝,几乎再也没看到了。”余家华说,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九顶山上许多走兽已经濒临灭绝。
觉醒的年代
保护家园组建巡山队
1995年,曾经也是一名猎人的余家华,带着弟弟余家贵,自发组成了一支巡山队。
“山上的野生动物杀得没有了,盗猎者就开始杀我们养的牦牛。”余家华所在的茶山村,有许多村民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上散养着牦牛、马和羊,少则十余头,多则上百头。当野生动物不好捕杀,盗猎者就把目光转向了这些家畜。1995年前后,余家华家里的牦牛,被盗猎者杀了20多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不保护起来,不仅自家牦牛要遭殃,以后的娃娃些,也再也看不到我们山上的这些动物了。好可惜嘛!”为了保护自家牦牛,也为了保护赖以生存的家园,余家兄弟的巡山队逐渐扩大,村民们慢慢加入,巡山队开始初具规模。
巡山初期,余家华常被人呛回去,“都是老百姓,你凭啥子管我?”有多少环保沟通,就会换来多少次白眼、奚落和辱骂。后来,余家华根据双方人数多少选择不同对策:对方人多,就自称挖药人,等待援兵;对方人少,就想办法缴了对方的火药枪,上交当地警方。
与盗猎者嘴仗尚好应付,正面冲突则充满了火药味。
2004年8月30日,一个九顶山上的采药人通知余家华,有4个人在山上打猎。连夜带好干粮,叫上侄儿余友强和一名巡山队员,又喊上两个采药人帮忙,一行5人凌晨4点打着手电出发,终于在天刚亮时追到了盗猎者。“他们打了4只斑羚、5只猪獾和1只绿尾虹雉,正准备吃早饭后收工。”余家华说,自己还没说上两句话,对方就从地上端起了火药枪……
余家华脑子嗡地一声,本能地冲上去与对方厮打起来。幸好人数占据优势,余家华一方最终收缴了对方的4支火药枪,斑羚肉也被送到茂县森林警方立案。但最后,余家华依然只能目送盗猎者扬长而去,“我们没有执法权,不能扣人。”
余家华巡山的大部分区域,都位于宝顶沟自然保护区。四川宝顶沟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谢成华不无担心地说,巡山队与盗猎者相遇时,对方通常都有盗猎器械,万一引发其他案件,损失会更大。
改观的年代
消失的鸟兽回来了
2004年,余家华在茂县参加培训时,遇见了时任茂县扶贫办副主任的刘志高,无意间聊起反盗猎的事。在刘的帮助下,余家华注册成立了“茂县九顶山野生动植物之友协会”,以民间团体的形式劝阻盗猎。
两兄弟的巡山队,就此变成了一支由自家亲戚和村民组成的三十人的羌族反盗猎巡山队。“别去九顶山打猎,那有羌民巡山保护”的消息开始在盗猎者之间流传开,在余家华坚持不懈地巡山努力下,九顶山茂县方向已几乎无人偷猎,到了2006年后,其他县份的盗猎人员也大大减少。
从2014年到2015年,余家华只逮到了2支盗猎队,而在九顶山盗猎的最高峰时,余家华一年能撞上10支盗猎人员。
现在,曾消失无踪的动物,又回来了。2015年1月,余家华巡山途中,遇到2群结伴而行的斑羚,加起来达六七十只之多,据统计,现在九顶山上的斑羚已超过千只,而在九顶山最“没落”的时候,这些山间的精灵,曾锐减至两位数。
一本感情与经济账
“她说别人打猎赚钱,我反盗猎亏钱,划不来。”前前后后劝说好几次,余家华才终于说服老伴支持自己反盗猎这事。
当10岁孙儿开始巡山这个家族的使命“已不能半途而废”
对余家人来说,巡山反盗猎,已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家族使命。
2000年,弟弟余家贵车祸去世,余家贵的儿子,17岁的余友强接过了父亲的接力棒。而余家华的儿子,也早就开始随他上山护林;孙儿余彪,更是10岁就跟着父亲、叔伯和爷爷上山巡护。
2014年,余友强也开始带着10岁的儿子余飞上山。第一次上山,从凌晨2点走到下午七八点,整整走了10多个小时。“虽然现在偷猎者少了,但是一旦我们停止,马上就会卷土重来。”余友强摸着儿子的头,“他长大了,也要继承我们做的事情。”
2016年1月2日的晚上,19岁的余彪说起自己长达9年的护林生涯,从第一次上山走得脚底长泡,到和爷爷巡山遇到持枪的盗猎者;从最长巡山2个多月,到走在林间的畅快和喜悦,这个19岁的少年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我以后有了儿子,也要带他上山。”余彪说,这是家族的传承,做了这么多年,“不能半途而废”。
人/物/速/写
“带头大哥”余家华下山耕作上山护林相机记录下“珍稀”
对于余家兄弟来说,种植苹果、李子是家计之本,在山上放养牦牛是增加家庭收入的另一途径。
“2004年前,我和弟弟上山多,花不了太多钱。成立协会后,队员一下多了起来,花费就多了。”余家华说,巡山队员上山巡护,每人每天的补助,从最初的80元,现在已经涨到150元,“上一趟山少则10天,一个人就是1500元,十个人就是一万五。我们每年上山起码都有十多次。”而这笔账,只包括巡山队员的人工开支,并未计算余家人自己的劳动付出。
现在,余家华余家贵两兄弟家加起来,一共有200余头牦牛。按照市价,一头成年牦牛约卖6000多元,需要6到7年的成长期。从1995年到2011年,余家华粗略算了一笔账——为了巡山反盗猎,前前后后,余家已经花费约16万元,相当于卖了26头牦牛。为此,余家华的老婆也和他闹过。“她说别人打猎赚钱,我反盗猎亏钱,划不来。”前前后后劝说好几次,余家华才终于说服老伴支持自己反盗猎这事。
从2013年开始,茂县林业部门每年补助余家华的反盗猎协会4万元钱,即使如此,每年还有10万余元的资金缺口。余家华说,协会不定期地能收到一些物资援助和捐款,“也不能完全收支平衡”。
在20年的护林生涯中,余家华这名地地道道的羌族农民,除了用脚丈量九顶山上的每一寸土地,还学会了用照相机拍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在他的电脑里,存着许多中国珍稀保护动物的图片,其中一部分,是中国某些濒危动物现存最好的照片之一,也多为国内权威地理杂志所采用。
“这个是红胸朱雀、这个是绿尾虹雉,这个是斑羚……”和普通的农民喜欢用“土名”不同,余家华对自己上山顺手拍下的动物,全都以学名称呼。
上山护林的同时,余家华给许多动植物学家当过向导,2013年还曾参与“熊猫四调”。“2013年,中科院解焱博士看到我们拍的栗背短翅鸫照片,专程到九顶山来找这种鸟。”余友强说,解教授连续2年到九顶山,都失望而归,而这些珍贵鸟雀,也许在九顶山巡山队每一次逡巡的途中,都曾为他们鸣唱。华西都市报记者杨雪摄影吴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