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在建设民宿前,不如先造一座公共文化建筑,把村里的人心凝聚起来。”
●“作为建筑师不是去发明,而是去发现,去激发内在的生命力。”
●“不要把乡建当成自己的野心实践地,而是要切实为村里的百姓带去实惠。”
人物名片
李烨,先后获得清华大学建筑学学士及硕士、哈佛大学城市设计与建筑学硕士学位。2017年,在彭州小石村(现金城社区)开始进行乡建项目。
代表作有彭州市磁峰镇小石社区文化大院、金城社区五统一公共空间、蜀中糖门工坊及整村系列建筑设计与改造、凉山古里峡谷悬崖村整体策划与建筑设计、 丹巴梭坡乡自布寺遗址改造增建工程、西昌莫西子诗公益图书馆等。
个人曾获2020FA中国青年建筑师最佳文化奖、2020年成都市十佳社区规划师。
小石村文化大院。 直译建筑-建筑摄影 供图
四川在线记者 边钰
从成都市区一路往西北出发,约一个半小时后,就进入到位于四川盆地西北部的龙门山脉地区——彭州市桂花镇金城社区,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小石村。这里,群山四合,村屋沿河而建。曲曲折折的大房檐,生出曼妙的曲线,远看,阳光和山脊像是在屋檐上奔跑。小石村的建筑都有标志性的“大房檐”,村落外貌典雅质朴,共享性的民宿连缀其中,令步入其间的人颇感亲近。如今,小石村已从一个凋敝、平平无奇的普通小村,成为了吸引流量的网红民宿村,80后建筑师李烨是其背后推手之一。
李烨,这位从清华、哈佛毕业的“学霸”从2017年就扎根小石村,修建文化大院、增加大房檐、建设“五统一”空间、打造共享民宿……从人文空间到经济场所,是他让一个全新的小石村崭露头角。
李烨
乡村长出大房檐
2017年,小石村面临转型。临危受命的岳付飞舍弃自己多年的经商,回到家乡,当起村支书,准备重新唤醒小石村的活力。此时,火热的民宿经济跃入他的眼帘。岳付飞喜欢李烨的民宿设计作品已久,小石村要打造民宿初始,他自然想到了李烨。
不过,彼时的小石村一穷二白,要拿出专门的经费请李烨几乎没有可能。尽管内心忐忑,岳付飞还是厚着脸,在朋友牵线下,问了李烨意愿。没想到,当时还在云南的李烨一口应允。
“从城市回归乡村,做一个吃力且不太赚钱的项目?哈佛学霸来做,大材小用?”外界质疑的声音纷繁,可李烨就像没听见一样,而是在岳付飞的带领下,在小石村不紧不慢地溜达了一圈。
眼前,统一的民居房、破败的酒厂、空心化的村落,像中国很多普通村子一样,小石村平淡无奇。如果仅仅依靠外形,要在民宿扎堆的村落里脱颖而出,可不是一条“正道”。
这次溜达后,李烨建议反套路而行,“在建设民宿前,不如先造一座公共文化建筑,把村里的人心凝聚起来,然后再慢慢做其他改造项目。”先花钱做一个不赚钱的项目?这个“脑洞”可不是胡诌。小时候,李烨的家就在城乡结合处。这样的生活经历,既能让他体味到乡村赶集、坝坝宴、分享食物等人情的往来质朴,也能感受到城市化进程下一些逐渐遥远的友邻相处。等他到了哈佛读书,跳出中国文化背景来重新审视自己生长的环境后,这种人文的凝聚力,更是让他印象深刻。到了小石村,他眼前,人与人情感的流动,似乎也变淡了。
和村民交流的李烨(最右边)。受访者 供图
他想要有所改变。李烨解释给岳付飞,通过创造新的公共空间,来促进共同的交流、生产、民俗、仪式等,进而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集体记忆。对于小石村这类空心化严重、陷入身份失语困境的农村,通过社会记忆的方式,来记录、印刻、传递当地独有的风土人情、民居风貌、地方民俗等可识别的文化形式,从而形成一个新的“文化记忆场所”来抵御地域文化身份认同的逐渐消失。
简单说,就是先把民心聚起来。如果把视野放长远一点,这点也可当下乡建趋势相符合。从新中国成立前晏阳初、梁漱溟等人的乡村建设运动,到新世纪以来国家推行的“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再到如今“乡村振兴”,乡村建设在不同时期显现出不同的面貌与特征。对于当代的乡村建设者而言,精神与物质两条思路应当并行不悖,一方面关注乡村的居所环境、生产生计;另一方面,也要关注公共文化与人情风俗。
沿着这个思路,一个位于小石村中央位置的文化大院被建设起来。把四四方方的一个规整的庑殿坡屋面建筑根据房间通风采光的需要,掏了一些天井,并种上竹子。在这个具有典型大屋檐特色的空间下,村民可以在内外自由活动,且集合了日间照料中心、乡村卫生站、乡村夜校、儿童活动室、村民图书馆、健身房、忠孝文化展厅等多重公共功能。这个建筑也成为小石村公共空间模式的开端。
改建后的食品厂。 巫若宁 摄
让空间“弹”起来
以文化大院为契机,各种公共设施也随着建筑的生长,到达了村里更深更远的角落。比如,给沿主干道两侧100来米的20多户人家,加屋檐。屋檐2到3米不等,故意做得比传统的大。中国有句古话就是:“同在屋檐下”,其核心便是就建立起一个家人与外人的沟通途径,屋檐是老百姓传统的沟通空间,李烨借由屋檐这种本身具有“家人”特质事物的公共打造,将屋檐转化为公共空间。
改变也逐渐发生。这样的空间,激活了人与人的交流互动。人们走出屋里,在外面摆上桌子,聊天、写作业、做饭、晒谷物,有的在外面挂上鸟笼,有的挂上灯笼。2018年春节的”小石年饭“,全村1100多人,每人凑了26元,在村里的文化大院外摆了一百多桌,这让许多村民们都从新的公共生活中寻找到意义和归属感。
如果提起乡村人文记忆,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热闹的“坝坝宴”等是绕不过去的图景。文化大院和增加的房檐让空间产生,“村民可以在这些场地办红白喜事和各种集会。”在李烨看来,建筑师可以设计出空间,让这种情感自然而然地产生。如今,也正是沿着这一思路,借助这些公共文化空间和大房檐,建筑、人、情感的流动,在小石村得到回归。
五统一空间。 张寻 摄
除了这些,在小石村南端居民房后,他们还建设了“五统一”空间:即统一农具清洗、存放,农作物晾晒、储存,以及红白喜事。五统一的选址,遵循着粮食晾晒和洗衣晾晒的基本需求,即朝阳。为了最大限度的空出晾晒和坝坝宴的场地,他们让建筑紧靠山体,繁茂的植被影响到室内的采光,不需要刻意的手法,自然顺应折线的方向开窗,让被自然照亮。站在室内,抬头看见树林,低头看见阳光,营造出在建筑上跑着山脊和阳光的景观。“留出阳光最好的一块地,用作农作物晾晒,村民还可以在这里举办坝坝宴。”
让空间根据村落发展具体变化,生出无限可能,这是建筑的弹性。因此,李烨格外重视乡村公共空间的“弹性”使用。比如最开始,他设计的文化大院是用来成为老年活动中心,后来变成年轻人使用,再到后来又成为了村史馆等。比如设计的文化长廊,既可以展示文化,又可以变成村民赶集的菜市,还可以成为停车场的入口。改造的豆腐厂,最开始是用作民宿,后来又被改造成为酒店。
“这是源于我们设计村庄时,从村民的生活和社区本身出发,与将乡村资源面向城市的方式是有区别的。”李烨认为,“作为建筑师不是去发明,而是去发现,去激发内在的生命力。我们去发现场所既有的价值和潜质,通过空间设计,留下一个种子、一片土壤,让它自己发生。只有让价值自己发生出来,它才是真正根植于农村。”
文化长廊成为居民的交流地。 有点编辑部 供图
面对真实的乡村
大学时,李烨曾跟着自己的老师、著名建筑师李晓东做过桥上书屋项目。这个项目福建省下石村,并在2010年荣获世界六大最著名建筑奖之一的“阿迦汗”建筑奖。它以建筑介入的方式成功激活了整个社区,成功实践了社会发展可持续性理念。“算是在那时候就埋下了一颗乡建的种子吧!”李烨回忆,自己之所以会接小石村的项目,也和这个有着关系。这个乡建项目像是一扇窗,为学生时代的李烨打开了真实的乡村世界,“我们生活在北上广,但真实的中国并不只北上广。”在他看来,乡村有着广阔的天地,这里有情怀,也有着责任。
在深入小石村的建设过程中,李烨也对桥上书屋有所反思。这个当时轰动一时的乡建建筑,在现在看来,或许有些许落寞,原因就在于他是一个单点,而非一个完整的乡建系统。因此,在建设小石村中,他不将自己局限在建筑师这一身份,而是从建筑出发,让村里生出自己的“造血功能”,“把村里的生产文化、劳动就业岗位纷纷带出来,这样村子可以抵御文旅浪潮的冲击,自我生存。”
为了让村民增收,它们将民宿统一设在村民民房二楼,并将二层的民宿统一起来,设置单独的出入口。这样与村民生活互不干扰,也保证了独立的运营。同时,还设置了共享菜地等,让游客起前来体验。
小石村的大房檐下,村民喝茶、聊天好不惬意。受访者 供图
如今,走在小石村,可以看见村里的主干道到河岸边,李烨划出一条环线,事先梳理了原有的生产空间,通过改造和新建,排布出一串能够融入乡村自然的现代厂房、作坊。在川村而过的东岸,李烨做了两个企业的厂房,在溪边的是豆腐坊,现在已改成酒店。顺着山路拾阶而上,是个食品厂。曲折的大房檐像像是浮云一般,漂浮在绿意里。
和小石村的相处,也并非只有“热恋期”,磨合期的琐碎也曾让李烨几次想要放弃。他提到,在做民宿改造时,因为村民不理解,一度很抵制这个项目。在改造初期,他还甚至遭到过村民集体“围攻”,不要他们施工。最后在村委会帮助下,才挑选出4户人家进行首期改造,做样板。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村民也提出了很多“个性化”要求,比如屋檐尖不要冲着窗户,家门口不想看到沟渠,不要种某些特定的植物……也正是这样的过程,让一个真实的乡村跃然于他眼前。
村民的真实,是理论和课本不曾涉及的地方。“只有面对真实的乡村,你才能去平衡建筑和人的关系。”李烨说,乡建浪潮下,建筑师回归乡建,应该要保持一份警醒,即:不要把乡建当成自己的野心实践地,而是要切实为村里的百姓带去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