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亚丁村保护恢复调研组
张剑 宁蕖 吴梦琳 钟莉 李淼 游飞/文 汤晨 朱文博 李志强 /摄影
千万年前,地壳运动,青藏高原拔地而起,形塑世界屋脊遗世独立的人间仙境。
一二十万年前,风起稻城,古人类手持阿舍利手斧,于雪线之上开启新文明。
千年前,藏族群落迁徙至三座雪山之下,以亚丁为名, 聚集成村生生不息。
95年前,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遇见亚丁,撰文首次将这处绝美秘境推向世界,启发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创造“Shangri-La”(香格里拉)一词,让这片净土成为东西方共同的理想之境。
几十年来,中外游客潮涌般登临这片蓝色星球上的净土,一个曾经边远贫穷的高原山村,也一度面临商业冲动下的建设失序、文化失真、生态失管等困境,亟需一场肌体上的“微创手术”和精神上的蝶变跃升。
以“修旧如旧”为理念,亚丁村的建筑外墙采取了传统石砌工艺。
亚丁村仅有37户村民,却是亚丁的文化灵魂和展示窗口,具有世界级的唯一性,对四川世界重要旅游目的地建设示范意义重大。
2022年底,四川及时启动亚丁村抢救性保护恢复工作,省州县乡村“五长”、专家组和相关方协同努力,8个月打磨规划,5个月全力推进,目前亚丁香巴拉博物馆、洛克小屋、蓝月山谷酒店等重点项目和耕地保护、文旅商品打造等重点工作成效明显,世界级国际化村落已具雏形。
川观新闻亚丁村保护恢复调研组全程蹲点调研,我们循着今人进村的路线,相遇历史中的“洛克线”,以亚丁村为核心,深入稻城县城、皮洛遗址、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香格里拉镇、冲古寺等点位,与村民、建设者、经营户、导游、游客、歌手、非遗传承人、俄罗斯艺术家等一起跑工地、砌石墙、收青稞、卖松茸、种云杉、烧土陶……我们观察这场进行中的高质量发展蜕变社会实验,记录这个村庄经历的巨大变迁,并以亚丁为窗,感受中国乡村全面振兴的脉动。
变化 始于细微之间
10月13日,记者第三次前往稻城县亚丁村蹲点调研。站上亚丁景区观景台,仙乃日和夏诺多吉两座雪峰终现全貌,不见云雾、山泛金光,这是记者进出村子十几次来首次得见,此时山谷秋黄叶红、层林尽染。亚丁,进入到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句诗恰成亚丁村的真实写照。相比今年4月而言,亚丁村已换了全新模样。变化始于细微之处,走进亚丁村,你就能体会出,是怎样的细节,再次让村子勾勒出百年前的画卷。
土石本色的“黑藏房”散落在山间台地上,疏密有致,这些建筑的外墙出自项目组专门聘请的本地石砌藏房艺人之手;拆除了部分落地大窗,还原古建筑用于战事防御的小窗户;晾晒青稞的阳台也被还原,这是农耕文明在这些建筑中留下的痕迹......
正在收割青稞的电珠和家人。
恰逢青稞收割的季节,金灿灿的田野铺展在村落中间,亚丁村村民电珠夫妇挥舞着镰刀,将成熟的青稞收割、扎捆、然后堆砌成一排排整齐的青稞垛子......基于实际,亚丁村的耕地保护遵循“返璞归真”的原则。“以前因为种地收益不高,很多耕地都被撂荒了。保护恢复工作启动后,我们将耕地流转给了亚丁景区管理局,由他们负责种植和管理。”亚丁村第一书记周童春告诉记者,除了活态传承农耕文明外,这些青稞还可以给景区马帮的马提供补饲。
房前屋后,石头砌成的花台中花团锦簇,给古朴的黑藏房增添了一抹生机。与之相呼应的,是村子外围十万来棵正待萌芽的树苗。“亚丁村绿化建设项目包含了亚丁村外围植被恢复348亩、村内庭院绿化美化24.6亩、村内公共绿化24.2亩、建筑屋顶绿化1.2亩,合计398亩。”中建八局项目绿化施工主管方玉浩告诉记者,如果说建筑是村子的骨架和皮肤,植物则为村落施上了粉黛,带来了充满韧性和生机的美。
实际上,除了人为的绿化建设外,亚丁村原有的古树也在保护恢复工作中重新焕发了生机。村子尽头的转角处,两棵历经200余年沧桑的细齿樱桃树上还挂着饱满晶莹的野樱桃,摘下一颗放进嘴里,亚丁景区管理局的多吉被酸得五官扭在了一起,“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为了还原这种“小时候的味道”,稻城县在亚丁村以及周边摸排出了50多株树龄在一百年以上的古树,制定了“一树一策”保护方案,留住乡愁的同时,也将给游客带来更厚重和深沉的审美体验。
审美之外,更具体的变化也正在发生。1.5公里的10千伏电缆、近4公里的低压电缆、4台新增的变压器、91个户表的改造......工程负责人黄兵介绍:”电力系统巩固提升工程完工后,将满足亚丁村未来至少30年的用电负荷增长。”
而在香巴拉博物馆,弥散式供氧技术在这里已经得到突破性使用,随后还将在其他公共场所和酒店民宿探索铺开,届时,缺氧和高反这两个最大“拦路虎”将被拿下,部分游客“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的体验有望成为历史。
围绕“未来30年”的供需,污水治理、供水、移动和电信通信等工程也在同步推进。
更难察觉的变化发生在众人的心里。保护恢复项目启动之初,矛盾、质疑在这个小村子中一度出现。
“经历了几年疫情,大家的信心都有点不足。”在此经营了八年民宿生意的苏州人张健告诉记者,随着基础设施的改善和村貌的改变,柳暗花明的感觉渐渐升起。
对于本地村民来说,变化则更直观。“我把房子租给了民宿商家,自己还在村子的物业公司里当司机。”村民四郎汪堆告诉记者,虽然是土生土长的亚丁村人,但对于村子的发展,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参与感,“以前把房子租出去后,我就外出打工了,现在在物业公司干活,我的收入和村子的发展关系很大。”
唯一不变的,是远处亘古矗立的三座雪山。10月,苍翠的高原开始泛黄,天空愈加纯净,央迈勇、仙乃日、夏诺多吉在群山包裹中更显峻伟神圣,恒久、静默地端详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恒久矗立的央迈勇、仙乃日、夏诺多吉三座雪山。(田为 吴聃 摄)
文化 看得见也带得走
什么是香巴拉?香格里拉在哪?这个问题萦绕了东西方千百年。在藏传佛教中,高原深处有一片被雪山环抱的极乐净土,就是香巴拉。几经辗转,对香巴拉和香格里拉理想家园的向往,在亚丁村这个神山脚下的村庄交汇融合。
从川滇分别开车去往稻城亚丁的路有许多条,但无一例外都被牛郎山拦住。路在山脚下的香格里拉镇成个交叉,再挤出一条路来蜿蜒地从山背上爬过来,七荤八素地翻过最后一个垭口,仙乃日和夏诺多吉的雪白巍峨突入眼帘,山腰上高低错落在一大片金黄青稞坡地里的藏式聚落,便是亚丁村。
这段因高寒、高海拔和壮观美景构成的不凡之旅,暗合《消失的地平线》中4位主人公于高原之巅、林莽深处、群山怀抱中历险找到香格里拉的经历。
然而,以前亚丁村的景象与香格里拉背后的纯粹绝美一度很不相称。“酒店、民宿、餐馆、小卖部,几乎是村子所有业态。”周童春告诉记者,以前走在村巷里,满眼是餐饮民宿的店招,像是没有文化内核的建筑外壳。
“站在亚丁村,不仅想不到香巴拉,连看得出文化味的藏居建筑也在被影响。”中建西南设计研究院的一组数据显示,与2000年相比,22年来村庄规模扩大了1.5倍,但原汁原味的藏居建筑却被稀释了。如何让香巴拉文化留得下、看得见、摸得着、听得到、带得走?
新的亚丁村最大化还原藏式建筑院落风貌,建成“活”的藏式民居博物馆,整个村子成为天然的社会生活剧场,村民原真的日常生活自成一种文化表演,香巴拉文化博物馆、洛克小屋、非遗画廊、音乐工坊和系列文旅商品成为集中展示香巴拉文化、香格里拉文化的载体。
香巴拉博物馆伫立在亚丁村边缘,与洛克小屋隔山相望,二者是亚丁村“文化可视”的重要载体。
香巴拉博物馆依山而立,以“吉祥八宝”之一的白海螺为整体造型,又如同亚丁的眼睛,朝着三座雪山的方向,夜以继日地眺望着。
馆内共设三层,底层设有弥散式供氧、全年供暖以及相应机房,是博物馆的“物理心脏”。中间层与村道接连,设有图书区、文创区、多功能区,值得一提的是,这里藏有《消失的地平线》在全球发行的多数版本。三层则是主展厅,展厅内主打红、白、黑、黄等藏族民居色调,构建出一个富含藏文化的审美空间,唐卡、文物、拓片、照片、书籍等70余件展品,以东西融汇展陈再现香巴拉理想家园。
步入馆内,三幅作品引人注目:新派唐卡《香巴拉画卷》、明代仇英创作的《桃花源图》复制品以及西方《伊甸园》油画作品,描绘的正是不同文化之上生长出来的理想之境。
透过展厅透明幕墙似乎触手可及的仙乃日雪峰遗世独立,与唐卡画中几无二致。
走出展厅就到了“亚丁阳台”,项目总设计师、中建西南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刘艺介绍,阳台与村子以桥相连,游客在感知天地辽阔之后,转身又可回归烟火生活。
洛克小屋由四川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打造,首次以展陈方式,通过实物、照片、文献资料、微缩场景等系统梳理洛克与亚丁的渊源。
当你站在阳台隔谷凝望冲古寺时,冲古寺也正有人凝望着你。“95年前,洛克就在这个位置眺望亚丁村。”冲古寺洛克小屋二楼观景平台,项目策展人周诗瑶诵读起洛克当时的笔记:“一个宁静的小村庄,它被郁郁葱葱的森林环绕着,几户藏楼在金灿灿的麦地中间耸立,炊烟飘飘、时隐时现。”
1928年,洛克穿越木里来到亚丁,在冲古寺留宿了3天。百年情缘今续写,冲古寺旁一座“洛克小屋”小型博物馆悄然落成,营造与洛克共同寻梦亚丁的沉浸空间。
洛克小屋由四川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打造,首次以展陈方式,通过实物、照片、文献资料、微缩场景等系统梳理洛克与亚丁的渊源。走进小屋,古朴气息扑面而来,原生态藏式民居风格基础上,雪山等元素的融入,浓缩展现了“洛克走进亚丁”“洛克推介亚丁”“世界聚焦亚丁”的百年历史发展脉络,打造“香格里拉”寻梦文化的体验和认知场景。
“格桑花开,花开的地方,一个远离红尘纷扰的地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记者循声找到藏族歌手索郎达吉时,他正为藏乡天籁馆的开放做准备。
“天籁馆是一个有形的空间,人们在其中找到无形的自己。” 索郎达吉认为,空间打造的目的是要在亚丁有一个交流中心,世界文化在这里碰撞,各行各业的游客与当地居民一起唱歌、舞蹈,其间还会有本土艺术、服饰、绘画的非遗老师来此讲座,“让相遇增添旅行的意义”,“语言的尽头是音乐”。
为了让更多人听见香巴拉,稻城亚丁官方旅游形象大使、藏族音乐人索郎达吉正在抓紧创作歌曲:“我们把亚丁写进歌里,在你到来之前,歌词让你走上寻找香格里拉的旅途;在你身处此间,旋律让你放下焦虑和烦恼,得到内心的宁静。”
不仅如此,稻城亚丁景区管理局局长李灿告诉记者,当游客离开亚丁时,以前是“两手空空”,现在新派唐卡、阿西土陶、藏族服饰、集邮护照、纪念明信片等特色文创产品也随之发往全国各地。
黄昏时,游客陆续乘车离开,车窗外明月高悬,博物馆灯火明亮,音乐工坊歌声渐起,亚丁坝子跳起了锅庄,藏族夫妇割完最后一茬青稞起身回家。
车行渐远,雪山渐蓝,直至亚丁和地平线消失不见之后,一直深埋心底的香巴拉正在归来。
【记者手记】
游客归来,亚丁村从途经点变目的地
川观新闻记者 张剑 宁蕖
细微的变化正在催生更大的反应。亚丁村地处稻城亚丁景区入口处,海拔约4000米,在以往,即便是拥有独一无二的景观优势和深厚的历史文化,亚丁村也只是一小部分人进入景区前的短暂停留之地。
“以前,一些身体素质比较好的,或者对摄影、户外运动比较痴迷的游客,会选择在亚丁村住一晚。”亚丁旅发公司总经理龚自毅告诉记者,供氧、供暖等基础设施的改善,降低了亚丁村的“进入门槛”,但要把游客停留时间拉长,还需要更丰富的业态。
围绕着“亚丁坝子”这一中心广场,音乐酒吧、非遗体验中心、画廊等新业态已经开始布局。
不同于其他景区千篇一律的文创产业,作为一个仅有三十几栋建筑的小村庄,亚丁的业态更注重“小而美”。
非遗体验中心将引进唐卡绘制、藏纸制造、牛羊皮手工制作等非遗传承人入驻,音乐酒吧将融入亚丁说唱、山歌等原生音乐。
业态的丰富让“途经点”变为了“目的地”,新的问题是,如何让游客知晓,并且在此停留?
“亚丁村是进入亚丁景区的必经之地,现在我们村子里设置了几个游览车停靠站点,但目前,只有在亚丁村留宿的人会在这里下车。”稻城亚丁景区管理局局长李灿告诉记者,如果为了引流,强制所有游客在此下车,势必会招致一些游客的反感。
“公交化”,是平衡游客意愿和亚丁村流量的解决办法。李灿说:“我们计划在村口和村子中间设置几个有一定距离的站点,愿意在这里下车的游客,可以下车徒步游览,走到下一个站点,再上车继续进入景区。”
洛克小屋内的展品。
不只有基于商业化的考量。为了让亚丁村的香巴拉文化、香格里拉寻梦文化、藏族民俗农耕文化进行集中展示,村边台地上的香巴拉文化博物馆与冲古寺旁的洛克小屋遥相呼应,正在成为文化的展示窗口和新的网红打卡点。
不仅从“过点”变为了“落点”,亚丁村的保护恢复,还被寄予了成为“支点”的期望。
2004年,在四川召开的第三届川滇藏中国香格里拉生态旅游协调会上,四川、云南、西藏三省(区)达成共识,划出一个“大香格里拉”的地区范围,该范围共包含三地82个县(市、区),核心区位于甘孜州,而稻城县亚丁村,则是核心中的点睛之笔。
为“大香格里拉”范围树立标杆,从带动周边地区的改变开始。
“稻城县13个乡镇都参与进了亚丁村保护修复项目。”赤土乡乡长多吉泽仁和木拉乡乡长敦山作为亚丁村保护恢复工作指挥部成员,最近大半年一直为亚丁村工作。他们告诉记者,他们所在乡的石砌匠人已挣到了共约100万元劳务收入。
红利不止于此。当前,亚丁景区的游客流量正在从村子和镇上外溢,多吉泽仁和敦山“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努力建设亚丁的同时也在考虑本乡的发展。
两人准备与亚丁村走差异化路线,主推牧民体验的旅游产品,比如挤牛奶、打酥油茶、骑马、阿西土陶烧制等项目,自觉补充亚丁村的产品体系。
不仅如此,他们自言在亚丁村的恢复保护期间,专班机制、工程知识、项目管理知识都在实践中得到了学习和锻炼,这为他们改变本乡奠定了基础。
亚丁村的恢复保护还在继续,摩梵主题酒店的老尹将新店开业计划排到了明年,2024年5月,亚丁村将以更美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们调研中碰到的一位年约七旬的台湾游客,第二次来到亚丁的他,正好碰到亚丁村恢复保护施工。站在路边的泥泞中,他仍然热情地向我们推荐他心中徒步亚丁的绝佳路线,笑着望着远处的雪山:“以后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