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
2002年5月初,一架自香港飞往成都的飞机穿越蓝天白云,像一只白鹤一样悠然降落双流机场。机上载着一位从台湾归来的八十八岁老人:蜚声海内外学界的国学大家王叔岷。在等候的人群中,有他的儿子王国简一家人。这是他们一家三代人10年后的再次相聚(10年前先生阔别故乡数十年后第一次返回并短暂驻留三日)。王国简与家人像过节一样怀着期待和激动的心情,早早地来到了双流机场国际航班出口大厅翘首以盼。孙女王永蘅至今还记得,老人身穿很得体的西装,头戴Burberry的渔夫帽,脚穿很轻便的黑色Burberry皮鞋,腿上放着他外出时常用的浅蓝的小包,坐在轮椅上,与她的姑妈王国璎一同微笑着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王叔岷(1914—2008),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镇人。幼承家学庭训,少习射箭古琴诗书,四川大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成为傅斯年、汤用彤研究生。1948年随傅迁台,数十年间在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诸大学辗转传道授业解惑。一生“勤志服知,沉潜朴学”,“翰墨永相亲”,成为华人文化圈广受推崇的历史语言学家、校雠名家。
王永蘅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了一段感人甚深的话:
“对于我们家人来说,王叔岷不仅仅是国学界的庄学泰斗、校雠大家,更是相见甚晚至亲至爱的家人。很多人一出生就能和自己的父亲和爷爷相见,而对于我们一家人而言,这样的相见却让我们足足等候了近40年,而爷爷更是被这种思念之痛折磨煎熬了近半个世纪。1948年爷爷随'中央研究院’远赴台湾,后又赴新加坡马来西亚教授讲学。他赴台前为了尽孝把自己的儿子王国简留给了自己的父亲,当时没有预料到自此骨肉分离,音讯隔绝,一道海峡,宛若阴阳分界,生死两茫茫!后来爷爷几经波折,上世纪60年代初辗转通过香港友人的协助与我们取得联系。
“流年逝水倦游身,万里家山入梦频。数点嫩红红欲滴,杜鹃已报雨中春。”(《报春》)。王永蘅听姑妈王国璎感慨地讲过一件事:有一天,他在书房里听到杜鹃鸟叫声悠长而凄切。他搁下书卷笔墨走到窗前向远处四处搜寻,侧耳倾听,沉吟半晌,然后满怀忧伤地问:“国璎啊,你知道它在呼唤什么吗?”不待女儿回答,他动情地自言自语:“它呼唤的是‘故国故国’……”离家数十载,他越来越思念故土,越来越企盼回故乡。他把窗外杜鹃鸟的自在啼鸣“翻译”成“故国”,“翻译”成山川草木生灵对他归去的呼唤,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这样“翻译”杜鹃鸟叫声的人。先生2001年在台北做了胰腺手术后,在病床上就告诉女儿王国璎:“我要回家乡四川。”病好后即要求女儿安排动身回家乡四川成都龙泉驿。
回乡居住当天,他居住的窗前,杨柳轻拂,莺燕穿梭飞鸣,似在欢迎他的归来。他像个孩子似的兴致顿生,两眼放光,扶着座椅就要自己站起来朝窗户走去。儿孙们赶忙上去将他扶到窗前。
王叔岷先生自号慕庐,其号大有深意存焉。
王叔岷先生1948年冬离开大陆后,年年思念天各一方的父母,屡赋思亲之诗。其中一首纪梦诗令人印象深刻,十分哀婉动人:
日偕璎女话童年,夜梦先慈出未还。
为盼亲归如火急,醒时犹自泪涟涟!
(《纪梦》)
思念之情无从驱遣,只能寄情于梦;而梦醒已是泪湿枕衾,只能益增其哀!
先生自号慕庐。慕庐之号从何而来?据其《慕庐忆往》所述为:
“所谓慕庐,取大舜五十岁思慕父母之意(见《孟子.尽心篇》。二十九年前,我在新加坡南洋大学中文系教书,年届五十,久离家国,思慕父母之心甚切,因名所居为慕庐,亦以为号。”更在其一贯冷净简洁的文字中留下了“栖命孤岛,年复一年,时以父母之安危为念。常于梦中还家,见父母衰老穷困,醒来不禁涕泪涔涔,浸湿枕衾也!”细观该书,其引言即交代自号慕庐来源,寓其长思父母之意,书之卒章收尾仍为“岷于父母,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葬,一念及此,不禁又自责不孝之罪矣!”
其实,叔岷先生1992年6月30日,曾携女王国樱回故乡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镇,人世沧桑,物是人非,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禁悲不自胜,老泪纵横。写下一首痛入骨髓的诗:
觅觅寻寻日影斜,思亲忍见旧时家。
举家苦难一肩负,换与儿孙幸福赊。
四十五年惨别离,思亲徒自忆容仪。
生无以养死无葬,遗恨千秋不孝儿!
——《寻家》
以此观之,先生思念父母其时也至久矣!其情也至厚矣!其思也至哀矣!其心也至痛矣!坦白地说,如与大舜之颇具伦理色彩、理性色彩、教化色彩甚至传说色彩的慕父母比较,可谓真诚多了!强烈多了!深挚多了!
叔岷先生的“慕庐”之心中,有着深厚绵长的家国情怀。
虽然先生自评其诗为多吟儿女情,殊少风云气(《寄情吟.小引》)。但从他的诗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家国情怀随处可见、熠熠生辉:他为思乡不得而伤悲,“蒙蒙细雨湿中秋,对酒难销故国愁”(《中秋对酒沉吟》),“江南春暖百花妍,故国情深只惘然”(《寿宴》),“伤怀故国归期渺,展读遗编益黯然!”(《感旧》),他为奔赴家乡而欢欣感慨,“济济同机旅客殊,乡音亲切话成都。当年风习殷勤问,好恶于今已异趋”(《成都》),他为民族浩劫而悲痛,“劫厄难忘家国痛,温馨最感友生情”(《幽居》),他为国家走向新生而欣喜,“纷纷故旧问从来,绝境欣逢广路开。喜道神州新气象,廿年噩梦梦初回”(《梦回》)。此外,他也为不良的世风陋习而忧虑,为民族未来而期待。其中一首诗集中体现了这种家国深情与世相忧思:
故国山河故国情,东西恶习应分明。
莫因举国向钱看,礼义遗风遂不行。
向荣故国日初升,欣见城乡百废兴,
劫运已随流水去,治安耑赖重贤能。
——《留咏》
据其学生马德五收藏的王叔岷先生写给他9封信中的第四封信写道:
“弟长寓美邦,勤于写作,宣扬祖国文化,不遗余力,甚善甚善。师沉潜学术,无他嗜好,忽忽已届八十高龄。承弟怀念,遥赠景泰蓝原子笔,动故国之思,感甚感甚。”
其维护中华文化的思想意识、热爱中华故土的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从《慕庐忆往》可以看到,全书文字洗练,情感冲淡平和,呈现出走过八十载春花秋月风霜雨雪之后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但其思念父母家国之心却非常炽烈。“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在我看来,叔岷先生之“慕庐”,慕父母是核心,但因其久栖孤岛、久居海外,也自然而然包含有慕故园、慕家乡、慕祖国之意。思念父母家邦是先生一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念及此,便会隐隐作痛,时节一至便会伤痛加剧。“慕庐”之心是先生心中蕴酿发酵达半个世纪以上的情感伤痛所结之痂,也是他最终返回家乡终老家乡的动力源泉。
在故乡,在儿孙们悉心照护下,先生安然地享受了几年难得的天伦之乐。
后来,随着身体状况衰弱,老人实际上已经行动颇为不便了,但仍然雷打不动坚持六点左右起床,像一个面壁修行打坐的僧人,安安静静坐着看书,白天也仍然如此。王永平和家人甚至多次看到老人的口涎情不自禁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让他们心里不禁佩服不已又心痛不已。
先生一生,真淳笃实、遵道守德、心无旁骛、学术超拔。逝世时94岁,可谓仁者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