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我平时最怕给人写序，也没有写过几篇序，自己出的书也极少请人写序。一是工作忙，写这类文字要通读作品，时间不够用；二是我自己还在写作的征途中，而写序一般是前辈做的事情，或者和作者极熟的人来写才好。所以，请我写序一类的事，我大都婉拒了。

这一次，是我的一个中学时代的诗友把陈忠林的诗稿发给我，说，这是1980年代就开始写作的一位同代人的诗集，你先看看。这使我想起来，1980年代中后期，在当时的中学和大学校园里，出现了很多校园诗人。当时，我们经常在一些文学报刊上发表作品，大家地处天南海北，发表的作品最后附有作者地址，我们就互相写信，建立了联系。即使30年之后相见，也十分亲热。

于是，我打开陈忠林的诗集的电子版一读。还真是，这位陈忠林和我是同代人，早在中学时期就开始写作，和我一样，很早就在多家中学生文艺刊物上发表作品。1989年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那可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1993年，他从复旦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商海拼搏，如今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企业家。同代人一路走来十分不容易，且陈忠林一直怀着一颗炽热的诗心，从未放弃文学的梦想，默默耕耘，将他对人生的感悟与社会的观察，对亲情友情的体察和对自我世界的发掘，全部变成一首首诗，就像是一盘珠玉，又像是集腋成裘，最终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我一边读陈忠林的诗，一边想到，从1980年代开始写作的少年诗人群中，有不少人后来不写作了，而是在1990年代开启的市场经济大潮中谋生创业。他们做生意、开公司、在商海拼搏，干什么的都有。有意思的是，诗人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敢想敢干，在打拼中迅速在社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各个领域都有杰出表现。在进入21世纪之后，很多人在停笔多年之后，随着各自在社会中找到了位置，又重新回到了诗歌的怀抱，成为了诗歌的“归来者”。我想，肯定是某一天，忽然，某种诗性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心头，于是，他们继续写诗，成为了诗歌的归来者。

陈忠林也是这样一位文学的归来者。陈忠林大学毕业之后，就在秦皇岛工作，在这座京津冀的明珠城市、历史文化名城里打拼，以“想象创造价值”为理念，从企业策划营销入手，驰骋于商海之中。而在繁忙的创业、兴业的30多年的时间里，他默默写作，从来没有忘记当年作为一个文学青年的文学梦想。他是河北作协会员，秦皇岛市作协的理事，还曾获得了秦皇岛市第四届文艺繁荣奖。我想，文学带给陈忠林的，更多的是持续的心灵的滋养和美学的熏陶，这也使他成为了一位有爱心、公心和善心的企业家。这一点，在他的多次社会捐赠和慈善活动就能看出来。一个具有人文精神的企业家，和没有人文精神的企业家是大不一样的。

他这本诗集的名字叫做《光阴洒在鸟的翅膀上》，可以说，书名就已经把陈忠林的文学梦和他对诗歌的美感表达出来了。我们可以猜想，这是一本关于光阴的诗集，是有着人生况味的表达和体察的诗集，是带有浪漫主义美学特征的诗集，还是一部运用诗歌的精当的语言，像是飞鸟一样带着翅膀飞翔的诗篇结集。

我们来看看这部诗集的第一首诗《秦皇古道》。在这首诗中，就包含了陈忠林的诗歌的多重特色。比如，历史的印记，地域文化特征和唯美倾向的表达。秦皇岛这座城市的名字，就来源于2000多年前秦始皇的一次巡游。而今，作为原籍陕西的秦地诗人陈忠林，跨越时间的界限，重新站在了秦皇古道上：

站在秦皇古道上

我像失语的少年

刁野的目光

望不见胡亥的三千铁骑

摄魂摄魄的绝食尘烟

这首诗起首的第一段里，就包含了秦代当年的历史典故。秦始皇是在巡幸途中驾崩的，而秦始皇的第十八子胡亥在赵高的阴谋策动之下，在丞相李斯的支持下，得立为太子并继位为皇帝。他后来杀了包括兄长扶苏在内的12个兄弟。可谁也没有想到，胡亥成了秦二世而成了亡国之君。这是这首诗的历史元素。

接下来，这首诗就随着陈忠林在当代的目光，进入到发思古之幽情的感喟里，在时间之中来回穿梭，秦时明月和当代景象共同呈现出美妙的画面：

湖水样的天空 把那年

开山辟石的声音

兵营散落的火种

连同马队的嘶鸣

一同收进无人读懂的湛蓝

重叠于眼前的石刻图腾

无法回避的细节

揭示岁月留下的沧桑密码

叩问驻足这里的

每一个无法回避的偏见

草丛中残缺的青砖

如一枚秦时的商标

嵌进高原宽阔的胸膛

陪伴秦时明月 诉说

兵营少年遗落的眷恋

于是，在这首诗的最后一段，点题般将作者对秦地陕西与河北秦皇岛的历史渊源关系以及作者表达的思乡之情与历史文化的纠缠，巧妙地表了出来：

离古道最近的距离

是穿着丝绸的关中女子

一身叹息 让知冷知热的信天游

披一身高原的雨声

在茶马古道知生知死地响起

在一声声的信天游的歌声中，历史和当下，古道和新路，秦汉明月与秦皇岛的历史文化巧妙地发生了联结，凸显出文脉悠长和历史源源不断地参与到当下文化中的建构力量。因而，在这部诗集中，相当多的篇目，都是与上述的元素相关的。如接下来的诗篇《站在秦皇大地上》《长城隘口》《长城圣雪》《长城砖》《暮色高原》都是这样的诗篇，显示了陈忠林对历史元素的掌握。

由于秦皇岛是一座北方的海滨城市，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陈忠林的很多诗篇，也与海滨城市给他带来的灵感和意象有关。收在这本诗集里的《望海的女子》《海的脸上写满忧伤》《面朝大海》《织网的女人》等多篇诗歌，都是这一类地域文化特征明显的在地性写作，也是陈忠林的这本诗集比较突出的一个特色。

此外，情感表达和瞬间情绪的捕捉，在陈忠林这里也表现得非常突出。像《除夕夜》《五月的乡下》《关于故乡》《乡村记忆》《一树梨花》《玫瑰漫山遍野开放》《我是你的胡杨》《秋天》《等待一场大雪》《心是一片海洋》《守望夜色》《怀念的感觉》《往事如烟》等诸多的诗篇，大都是对情感世界的呈现和描绘。这些诗篇使得作者的瞬间情绪在一种简省的语言的定格和捕捉下，得到了最佳的呈现。

还有一些诗篇和成长与记忆有关，像是《走失的时光》《定义明天》《毕业季》《岁月留痕》《海边的少年》《清明的雨》《元宵之夜》《黄浦江上的船》《初雪》《夏至》《过客》《守望》《画素描的少年》等等，回望来时路，在记忆的原野上，一个少年的成长如何与这个广大的世界相遇，成为了陈忠林笔下精彩的片段。

此外，这本诗集中有很多纪历性诗篇，像《大西洋落日》《撒哈拉沙漠》《赶骆驼的人呢》《科隆大教堂》等等，记载了陈忠林在世界上游走的所思所想，成为了这本有着交响乐旋律的诗集的重要声部。

我们是一代人，在今天看来，他的这本诗集有着时间的跨度，是时光的凝结。诗人胸中的诗的激情是澎湃的，下笔是精确的。在今天的网络时代里，当初我们写作的初心都保持了下来，而陈忠林在诗歌写作中不断发现自我，他和他的诗一起成长着。我们往往被他的一个词、一句话或者一个标题打动，瞬间触动了心灵。他选择的诗歌意象都十分简洁质朴，饱含着旷达的智慧，语言带有着明快感和精确度。读到这样的诗集，我能够感觉到，陈忠林的才华、诗歌初心都在，我倍感欣慰——走了那么远的路，很多同代人的诗心未改，他还是依旧是一个诗歌青年。怀揣一颗诗心，以光阴为翅轻灵地飞翔，正是诗人陈忠林所创造出的形象。

（《光阴洒在鸟的翅膀上》，陈忠林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24年11月）

邱华栋，著名作家、诗人，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