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帆

乡土中国是一部大书。新时代新乡土呼唤更多心力眼力脚力脑力笔力的有效介入，从而达成触及内里的解构与完型。文学的方式不是唯一的，却是十分生动直接的方式之一。作家周中罡以10年之功，卜居城郊浅丘，深耕细作，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随笔新著《槐乡偶书》，又一次惊艳我们的言说空间。

绝知此事要躬行。周中罡以身体力行的新农人身份，深入高槐村、红伏村这些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前沿阵地，提供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生存法则的鲜明个案。

他生于乡土，少小离家，苦苦打拼后在城市赢得一席之地。当高楼、豪车、公司这些财富性词语标志完成原始积累后，身体的觉悟却不由自主地呼唤放慢和回归。不惑之年，他以赤子的足音，重回乡土。他租住民房，举家驻扎山村，一任城里的房屋荒芜。

在《山居》中，他这样记述：“真山居者，须有田地，取食自泥土，肌肤亲泥土，识四时之农耕，非如此，不足以称山居……”他种豆南山，采菊东篱，在貌似悠闲的游走间，领悟身心的彻底放空和重新融入。这些表象背后，是他抑止不住的创意本能的自然生发。

正是这样的生发，让他不仅区别于自身胎记般的农人本色，也与挣扎奋力于这片热土的原住农人有着天渊之别。他在耕作萝卜白菜的同时，目光自然而然地嫁接到更宽阔的产业进村身上。

《小院命名》透露了端倪：“初住高槐，周末闲居小院，写字、品茗、种菜、赏花，名曰‘等闲居’。不忍独占，推出共享，置办床品数套，钥匙于好友间传递，因改名‘新农门客栈’。后，来客剧增，有人怂恿对外开放，村中首家咖啡馆亮相，名曰‘不远’……”

正是这家看似不经意的第一家乡村咖啡屋问世，引爆了高槐这个昔日贫困村的乡村游，也从单一产业型态，连锁出雨后春笋的叠加效应，让高槐以“网红”的顶流，名播遐迩。这种一花引来百花香的新农人效应，是其无意立功而功绩自在的一桩。

不信今世无古贤。正如周中罡无心插柳而将崭新业态、场景和声誉深植于这片大地一样，无异于自称贤能的新农人，也以其设身处地朝夕相伴的品行作为，成为桃李不言名副其实的新乡贤。他的眼中之景，非景也，皆情也。普普通通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经过他的观照打量，瞬间变得内蕴充沛、生机勃发。

他在“寻幽”中自况：“余客高槐，稍得闲暇，则施施然于村中漫游，或沿溪行，探幽谷之妙，或披荆棘，穷森林之险，每得一景致，便欲呼朋唤友，开怀畅饮为快……乡村兴文旅，余谓浅丘亦可游哉……”他像赤子般的诗人那样，渴望给每座山、每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他不仅命名，立此存照，还以饱蘸深情的笔触，书写传布心目中的“高槐八景”。那些名叫“岩鹰远眺”“晨曦梦境”“石堰古渡”“索桥忘忧”等一系列被“生造”、被附丽、被认同、被点赞的景物、景点、景色们有福了——他渴望像明人高濂居西湖畔作《四时幽赏录》那样，使有共鸣者“按图索骥导览之”的初心，正在变成令人欣慰的现实。

他探味乡村美食，凡营业餐食新张，必登门尝试。友人问询，则举一榜单，作美食荟，陈述特色、指点方位，以分享为乐事。他是村里的美食地图，也是热辣滚烫的义务营销员。引进新店，从店名推敲、招牌及楹联撰写悬挂，诸种细节，他都全程参与，全情投入。

他嗜书如命，又乐于分享。他曾不辞辛劳，雇货拉拉到蓉城搬朋友所赠图书500多册，载至染云美院书屋，列于架上，供乡邻无偿翻阅。他积极策划组织乡村纪录片拍摄，将手作艺人的执着、公益志愿者的艰辛、生态农耕者的衷情娓娓道来，感人至深。

他以创业经验和管理才干，热心参与乡村治理，策划实施许多引领新风尚、开辟新气象的生动实践，赢得大家的一致好评和尊敬。

所谓立德为先、乡风文明、文化振兴，正是基于一大批像周中罡这样发乎本心的操守者，印证了古老大地直追先贤的可能性和生生不息延绵淳朴民风的可贵性。

领异标新二月花。周中罡有着强烈自觉的文体文本意识和积极有为的探索精神，用笔记体这样的古典旧瓶，盛装跳荡时代脉搏的浓丽新酒，游刃有余地完成令人耳目一新的生命呈现式的新乡土写作。

周中罡创业之初，以广告营销策划为擅长，这种多领域、跨行业的视野要求和前沿驱动，迫使他和他的团队时刻葆有前倾和开创的姿态。同时，他从小对优秀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国书画艺术的浸淫和执着，又确保了在乱花迷眼的纷纭中，始终秉持着简古雅正的涵育，因而较好地平衡了守正与创新的契合点。

《槐乡偶书》行文，多则几百字，少则数十言，恰切彰显了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的克制表达。这种传自遥远碑帖、书简、尺椟、序跋的风格，既是临池功夫在文学表现中的有效迁移，也是审美追求一以贯之的文化自信。

他像种地一样乐于开垦语言的试验田。他运用逆向思维，从古文今译中尝试今文古译，在厚古与爱今中，打开一条得心应手的语言通途。事实证明，他的尝试是有力的，也是有益的。譬如他多次言及的关于读书一事的其中一则，当别人问他为何出门必携书作伴，他的回答是“若缺氧，赖以呼吸”。简短七言，承载了巨大的当量，诗意盎然的对话，也活化出一个书痴与书籍须臾不能稍离的共生关系，并且在看似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幽默中，给人深刻的警醒和砥砺。追古而不泥古，不诘屈聱牙食古不化，而是以真正的风雅，适配复兴的泥土，仿佛幽深博大的语言根系，绽放赏心悦目的灼灼新花。他的许多生鲜俏皮的篇什，读之可以甘贻，书之可以张榜，刻之可以成铭，染之可以为云……以种种本土原创乡村文化品牌，为现代乡村之繁荣鼎盛代言、立言，善莫大焉。

《槐乡偶书》是一部清新活泼的书，是新时代新乡土孕育的新文字新文风，虽然是周中罡以漫不经心的随笔信手写来，切片式、闪点式的背后，却全息了新乡土写作对一方水土、一个时代的全景勾勒和整体写意。

（《槐乡偶书》，周中罡著，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24年12月）

张帆，四川省德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省音乐家协会、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出版专著《三星堆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