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
照片上一位妇人穿着旗袍,靠在身着戎装的杨克昌身旁,怀中还有个两岁大的男孩。
新中国成立不久,有地主成分的老杨家遭遇抄家,杨克昌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从军证明、军装和照片等物品。
“他担心连累家人。”那把火,也烧出了年代断层。杨胜雄记忆中,至今就只剩一张偷偷保存下来黑白照片。
上世纪50年代,他看过那张照片,一直保存了几十年,最后丢失在一次搬家中。照片上,一位妇人穿着旗袍,面带微笑靠在身着戎装的杨克昌身旁,怀中还有个两岁大的男孩。
抗战时期,杨克昌担任了川军47军178师532团1营的营长,他一辈子有过3个老婆,但没有一个为他生下过孩子。
第一任老婆姓蒲,很早就过世了。第二任姓罗,同他前往河南前线,不久病死在河南。第三位老婆姓黄,陪他走完了这一生。
黄氏是杨胜雄叫了大半辈子的“妈”,也是川军将领李家钰将军机要译电员,是目前健在抗战老兵黄开仁的姐姐。这也是揭开杨胜雄身世谜团的关键之一。
而罗氏,则是黑白照片中,那位抱着男婴的妇女。“那张老照片的背后还写有一行字。”杨胜雄的三女儿说,几兄妹在上世纪80年代还看到过那张照片,大致记得写的是“河南回水镇杨家湾”,一家人曾在网上查找过,“但在河南没查到回水镇这个地方。”
“对河南没有一点印象,记事时就在四川了。”这么多年里,除了暗自里思索,杨胜雄没有再追问父亲,这件事也一直压在心头。
不久后,杨胜雄离开碗厂,先后在当地机砖厂、农具厂煮过大锅饭,最后在水泵厂退休了。
几十年间,他结了婚,跟媳妇四处凑钱修了新房,就从杨克昌处搬了出来。之后,两夫妻开了这家豆花店,过着平静的日子,但心里的秘密实在压不住,杨胜雄讲给了妻子和孩子听。
1996年6月份,田里的秧苗刚插完不久,91岁的杨克昌摔倒一次后,身体就不行了。一口痰没能咳出来,家人赶紧把他送去蒲江县中医院,但还是没把他留住。
杨胜雄记得,当他背着父亲上车时,耳畔听到了几声叹息,和一句有气无力的话:“儿啊,以后还是要对你妈好啊。”他没有问父亲自己的身世,那个男人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不说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说的。杨家仅留下杨克昌的一张身份证照片。
料理丧事期间,杨胜雄路过老家清水溪的一个小庙,遇见了杨克昌当年的勤务兵宋永生。“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好还是问杨营长的副官徐钊,我记得是他把你抱到营长面前的。”宋永生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进了庙里,而杨胜雄的心脏却再次遭到“重击”。
说到这里,整个屋子突然陷入沉默,坐在老杨身旁的妻子张芝桂,给他抹掉脸颊上的泪痕。这么多年里,她从未见过丈夫哭成这样。
多年来,老杨一直没去找徐钊,那个可能是世上唯一知道老杨身世的男人。
“当时有了几个孩子,担子全压在我身上,找人的费用根本承担不起。”老杨哭得像个孩子,比起渺茫的希望,他更担心的是绝望,“如果连他也问不出结果,那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没了。”
真相
1942年的一天,部队有士兵用9两小麦换回来三个小娃娃,其中一个被杨克昌营长托人带回四川。
李家钰将军的机要译电员、94岁的川军抗战老兵黄开仁,一直有意避谈“侄儿”的身世问题,但时隔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松了口。
“他确实是从河南新安县抱养回来的。”1942年,河南发生旱灾和蝗灾,当时部队驻守河南新安一带。饥民往各个方向四处逃散,当时的河南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地狱。”
铺天盖地的蝗虫漫天飞来,田里的庄稼很快被啃光,灾民都饿成了皮包骨,有人吃“观音土”,肚子被胀得很大。一个村连着一个村,找不到完整的树叶、树皮,就连树干都被啃得满是牙印。
“饿死在路上的人,随处都是。”黄开仁说,灾民们为了逃离,就聚集到火车站,拼命爬上火车顶,被踩死、压死的根本数不清。
作为司令部的机要译电员,黄开仁了解的消息更多一些。他从部队里听说过这样一件事,1942年的一天,部队有士兵从新安县狂口镇回来,用9两小麦换回来3个小娃娃,算是救了他们。后来,两位营长和一个连长各抱养了一个,其中一个被营长杨克昌托人带回四川。
“故事大致就这些了。”老杨说。屋子里有些闷,他随手摘下帽子,头发被汗水浸得有些润,他只是笑了笑。
老杨和妻子张芝桂在1963年结了婚,育有三女一儿,现在也都各自婚配,孙子大学毕业不久,刚参加工作,“一家子再没有我要操心的了。”老杨说。
站在阳台上吹了会冷风,老杨深呼吸了口气,“还是想寻到根在哪儿,看看那边还有没有亲人在。”
随后,他把默默收集多年的线索,全都列了出来,“照片后面的信息,父亲生前讲起的抗战经历,我老家应该是河南新安县。”当年关于徐钊的信息,他也托人打听过,“就在蒲江,但人已经不在了,他儿子是县医院的医生,叫徐国洪。”
当记者联系上徐国洪时,他说,父亲徐钊确实说过,是47军杨克昌营长的副官,在河南打过仗,“但没听他提过,帮营长换孩子的事。”
线索又一次断掉,杨胜雄叹了口气,然后又平静,“想到过这个结果。”
之后,记者同河南新安县抗战史研究者孙保旭取得联系,共同整理这些零散的线索。
“新安县没查到有回水镇。”紧接着,孙保旭又补充道,黄开仁所说的狂口镇,新安县确实有,“但此前那里修水库,当地百姓都搬迁了……”
“上了年纪的人可能会知道,我们会联系志愿者一起努力的。”电话那头,传来孙保旭的声音,按照黄开仁的回忆,毕竟军官用9两小麦换了3个小孩,在当时也算村里的大事了,“可能还有老者记得这些往事,但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事。”
“1942年到1943年,是河南的灾难。”孙保旭说,天灾加上人祸,导致众多河南百姓死亡,更多的人被迫逃离家乡。
“那场大饥荒的恐怖,我听很多人说过。所以这辈子我都感谢父亲救了我。”老杨说,小时候,虽然难得见到杨克昌一面,“但他对我很好,一直都是。”
那天,离开豆花店时,老杨执意要把记者送上车,离开时他说会一直找下去,就算记忆中没有那个村庄的影像,但他仍然会去找,“只要我没放弃,就一直在向答案靠近。”